第一百七十章 尘忧未能整(2 / 2)

“严伯父,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严姑娘是个有大智慧、大福报的人,你不妨放宽心让她自己放手去闯。”

江闻依旧心不在焉地说道:“哎,我还是羡慕严伯父你的生活啊,有时候都在想,要不要这么早早退休算了。归隐林泉、逍遥快活多好啊……”

严父莫名其妙地看了江闻一眼,“江掌门,你这大好年纪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江湖之大不去闯荡,却学我这样的老汉消遣?”

江闻还想说什么,光孝寺中已经又走进来一个昂藏大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两人面前——只见他服饰穿着收拾得还算得体,唯独头发乱糟糟的,也戴了个不伦不类的小帽。

“江掌门,你既然约范某到光孝寺里一会,怎么却自己躲在了树下?”

许久未见的范兴汉苦笑着看着江闻,也是伸手要把江闻从地上拉起来,却也反被他拽到了树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范帮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六祖惠能大师就在此处说了,遑论幡动风动,不过是仁者心动。”

江闻理所当然地缓缓说道,“江某明明坐在这里等你许久,你也顺利找到了我,怎么就非要认为是我失约呢,这分明是你心里不愿意赴约吧。”

江闻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词夺理地继续说道。

“范帮主,这个地方颇有禅意,不信的话你自己来感受感受,错过了别说兄弟我不跟你分享好东西。”

范兴汉将信将疑地靠着树坐下,只听树影婆娑风声入耳,正午的阳光从树枝缝隙间照进来,被细碎地筛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黑的混合,轻巧落在青石板路上,就好象是些神秘古怪的图纹,随风变换看得人出神不语,不禁心有所感。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

范兴汉嘴里反复念叨着,终于没有起身,而堂而皇之蹲坐在树下的队伍此刻就变成了三个人。

“范帮主,正所谓刚不可久,而柔亦不可守,你这每天风风火火的怎么行,还是得劳逸结合才是。”

江闻慢悠悠地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前两日去了南海古庙一趟,村里人都说并未见过吴六奇总兵出海。那里海中怪异连连,就连朝廷水师都折戟沉沙,我想也不可能是去那边的。”

与关帝会的事情还未解决,故而范兴汉一直留意着吴六奇的下落,如今听到江闻说排除了他从南边出海的可能,范兴汉也不禁疑惑道:“不是南边,难不成真是从西北边走的?西北那就不是入海、而是进山了……”

可下一秒,他就出言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对,去往广西绝不可能。那里与平西王吴三桂的地盘交界,朝廷都只能将广西当成两藩之间的屏障,吴六奇一个平南王府出身的总兵,哪里敢往这等龙潭虎穴里闯。”

江闻莞尔一笑,颇有兴趣地对范兴汉说道:“想不到范帮主你对天下大势,也有如此见解,这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范兴汉赧然说道:“江掌门不要再调侃我了,我虽然只是丐帮中人,可身在江湖之中,哪里能对朝堂一无所知。朝廷此次分封东南西北四盟主、四大派,显然就是想将手伸到江湖之中了。”

江闻缓缓点头:“是啊,这招不啻于分封江湖诸侯,和分置三藩一个手段,一旦形势落成,江湖之中就再也没有人能脱身治外了。”

对于势弱的主君来说,分封诸侯就是饮鸩止渴,极其容易造成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可如果朝廷强势无比,创造藩镇就无须过多担忧,等到足以压服四野的时候,四方势力自然会无风自晏。

不幸的是如今正是第二种情况,当初侥幸入关的清廷用心经营了十余年,去年不仅击破了郑成功、张煌言的联手,还在磨盘山和李定国血战,榨干了南明小朝廷最后的鲜血。

此时不管是天地会在武夷山的小胜,还是赵无极在福州城中的高招,都掩盖不了清廷愈加兴盛的大势,当年争夺天下的对手早已被远远抛下,即便张煌言联手李自成残余的夔东十三家、永历帝与张献忠的义子们通力协作,都没能反转大势、逆天改命。

故而任谁都看得出来,清廷此时的威胁已经不是李闯残党、南明小朝廷,而是当初为了清扫中原而设立的三藩,一旦排除了这些问题,普天之下就再也没人能抵挡八旗的铁蹄了。

范兴汉摘下头顶古怪的小帽,露出乱糟糟的头发——像他这样的乞丐如果不做掩饰,恐怕连寺庙的大门都进不来,“江掌门,我看今后再也不可能翻盘了,就像这广州城中南少林败退,八方武林人士一齐前来贺喜骆老英雄金盆洗手,江湖终将还是以和为贵——或许这江湖之上,很快会有一批人归隐田园去也。”

话题说到这里,江闻又忍不住提起来刚才的想法。

“范帮主,真有那么一天的话,那我岂不是也可以告老山林,封刀不干了?我倒想看看像骆元通这样的老前辈,是怎么退出江湖的。”

江湖从来都无法退出,但江湖之中有一批人被称为江湖耆老。

他们或武学独有建树、或为人德高望重、或人脉广交天下、或辈份已经高到不适合与人动手,此时就会宣布退出江湖争斗,只凭着名声人情行走江湖,做一些不得罪人的事情,这就是老江湖最好的归宿。

譬如之前主动拒绝清廷钦封绿林盟主、威震河朔的八卦门宗师王维扬,就是用这个方法远离纷争,将门主之位传给弟子商剑鸣的,明确表示以后要比武要切磋都找徒弟,老夫已经退休了。

“哈哈,江掌门,我近来听闻你们武夷派声名鹊起,这可不像是要金盆洗手的样子啊。”

范兴汉哈哈大笑道,显然近来也没少关心打听江闻的消息,“范某虽然势单力薄,可你这侠义当先的仁人之风、我也是责无旁贷地该要传扬一番的。”

江闻微微一笑,语带唏嘘地说道:“我这也不过是为了徒弟铺路,哪天他们能独当一面了,我也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话未说完,就听见空无一人的院门闯进来一个小沙弥,脸色不虞地驱赶着树下三人。

“你们三个怎么能坐在这里?快走快走,这是我家师父参禅的地方!”

严父和范兴汉闻言,苦笑着就要起身让位,毕竟他们来到了人家的地盘,万一真是自己不守规矩可就不好了。

“小师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六祖惠能大师就在此处说了,遑论幡动风动,不过是仁者心动。”

可江闻瞥了一眼,缓缓说道,“菩提树下如此宽敞,我们三人在这里就像树下多长了一株野草。小师父你说我们占了位置,难不成你家师父参禅的地方多长一棵草你也要除掉,非要寸草不生才能参禅悟道吗?”

被江闻一阵抢白,小沙弥不禁气得面红耳赤,偏偏又不能理所当然地将他们赶走,幸好此时又一道声音响起。

“三位施主,贫僧可否也在树下一同参禅?”

一个脑门锃亮、前额骨突出的灰袍大和尚忽然出现,出声赶走了小沙弥。他穿着低等僧众的普通袈裟,径直走到了江闻一行的面前,客客气气地出声询问,表示也想坐在这里。

江闻懒洋洋地抬起手:“大师随意便是,这里位置还很宽敞。”

得到应允之后,大和尚才面无表情地盘腿坐下,随后背靠着菩提树闭目念经,充耳不闻江闻几人的闲谈,

“这位大师,还未请教法号是?”

见位置保住取得胜利,江闻才随口问道。

“贫僧法号天然。”

严父听到后猛然起身,对着灰袍和尚说到:“你……你是光孝寺的方丈,天然大师?我们几人失礼误占宝树,还请大师见谅!”

说完拉着江闻就要起来,却被大和尚主动拦住。

“阿弥陀佛,贫僧是崇祯十五年由庐山回广州省亲时,受陈子壮侍郎率道俗诸人士之延请开法于此。”

灰袍和尚表情毫无变化,既不像生气也不像开心,眼中的菩提树既无百花缤纷的美景可供观赏,也非凉热宜人的舒适去处,他眼中所见的不过是俯视池塘中的一片落影。

“就是这位施主所说,贫僧也不过是因缘果报之中,生于树下的一株寻常草木,彼此只是早来晚到之别。施主你知我是天然和尚却要畏避三舍,难不成贫僧苦修佛法数十年,却修了个身旁寸草不生吗?”

说完抢先一步站起身,重重叹气着走出门去。

严父摸不着头脑地站在原地,江闻却也缓缓站起来,眼中难掩精光。

“这下明白了,他果然收留过南少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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