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喜平幽幽说道:“洪家祖传的产业。现在主事的是我侄子燕平,实际当家的是他爷爷。**十岁的老家伙,既不肯死也不肯放手,尤其不准改造,换个茶具都不行。爷儿两经常为这个抬扛,好几回闹到我那里。”
说着他笑起来,“那时我是城防司令,好歹守着一方水土,无论谁提到天门,总得给我留个位置。百姓心里有我,亲戚们更不用提。不管是遇到难处还是家里遇着事情,总会过来找我主持公道,或者给评个理儿。”他叹了声,说道:“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干这些事情比指挥打仗更精通。”
对面,牛犇静静地听他讲着,没有插嘴也没有催促,只默默地听,时而轻轻点头。
“战争爆发,帝国入主天门,我依旧是司令,周围人却都变了样子。老百姓骂我,还有人威胁我甚至想杀我,亲戚们有的跑了,留下来的也不来找我,就连孩子们也开始讨厌我,抗拒我。唯独这里,燕平一家仍拿我当成洪家家主一样对待,哪怕茶馆的生意受到很大影响。这时我忽然明白”
到这里停顿,洪喜平自嘲地挥了挥手:“家长里短,尽说些没用的话。师座是做大事的人,见笑了。”
“家家有难处,人人有选择。”牛犇想了想,再补充一句:“真实的生活,我喜欢听。”
“喜欢听”
洪喜平身体后仰,慢慢靠在椅背:“曾经有段时间,茶馆快要开不下去。嗯,师座或许知道是什么时候。”
“洪灾时期。”牛犇轻轻说道。
“平地三尺,数月不退,水里经常能看到尸体,有些发现晚了,被泡得发白,肿起来像头肥猪。用手轻轻一碰,砰!像炸弹一样,鲜血、内脏、蛆虫、屎尿,到处都是。”
洪喜平闭上眼睛,像在回忆,又像是在逃避。
“师座,见没见过这种场面?”
牛犇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洪喜平叹了声,“我打了一辈子仗,战绩无法与师座相比,见过的死人应该多些。但我从来没见过那种恐怖,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牛犇不再开口说话,只默默地听。
洪喜平缓缓说道:“水啊!到处是水,但都不能喝。没有干净的水,茶馆自然开不成。那位老不死的叔叔过来找我,我跟他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茶馆,能活命就算不错。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我不知道。”牛犇轻轻回应。
“他说茶馆和人命一样重要,即便不能开业,也务必要把它保护下来,不能被洪水冲垮泡烂。当时我每天焦头烂额,听后气得不行,骂他老糊涂了,那些破木头烂房子加上一些碗筷,没了大不了重建,丢了东西可以再买,怎么能与人命相比?他反过来骂我心胸狭隘,目光短浅,茶馆的记忆是我们与祖辈的联系,将来是我们和子孙的桥梁。他还说,忘祖就是无根,没了这些,人就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畜生不如。”
一口气讲完,洪喜平沉默下来,片刻后睁开眼,“现在想想,这些话似乎有些道理。师座觉得呢?”
提问有些突然,牛犇却似乎有所准备,没怎么思索便作出回应:“老人家的坚持值得尊敬。”
“除此之外呢?”
“放在当时,没有更多可取之处。”
“没有更多可取之处?”洪喜平脸上露出微笑,眼神却逐渐锐利:“师座的意思,人命比较重要?”
“当然。”牛犇点点头:“生命无价。生命的意义在于创造,活着才能生成、并且延续更多记忆。”
洪喜平认真地听完这番话,“师座对生命意义的阐述令人佩服。可是您举手之间百万人成鬼,多少与这间茶馆类似的地方变成废墟。”
他从椅子上坐起来,上半身前倾凝视着牛犇的眼睛,压抑的声音逼过去。
“现在师座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点虚伪?”
这次牛犇没有马上回应,他看着洪喜平,两人视线交错,在对方的面孔与眼睛里寻找软弱。
结果都没能如愿。
“铁血人魔,名不虚传。”
去年那场洪灾,起初被认为是军神所为,直到今年,一些内部消息慢慢泄露,人们开始知道牛犇才是始作俑者。他没有军神那样雄厚的资历,被骂、被痛恨乃至仇视的程度大大增加,并且得到一些绰号。
铁血人魔只是其中一个,铁血不算是夸奖,人魔是**裸的仇视,二者结合,被认为是比较客观的评价。
洪喜平知道自己既不铁血也不是人魔,能力中庸,无法击溃对方。他默默地将目光中的敌意收回,神情变得悲愤:“这里是天门市正中心,师座被数十万亡魂包围,心里就没有一点胆寒?师座进城有些日子了,所见惨痛不及洪灾时之万一,面对他们,您心里就没有一点点愧疚?”
牛犇想了想,回答道:“我说没有,你相不相信?”
“不信!”洪喜平断然说道:“哪怕天生的魔头也”
牛犇打断他,问道:“那么我说有,你是否感到满意?”
“”
洪喜平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
两人再度对峙,视线不像之前那样激烈,气息却更加压抑。
良久,洪喜平慢慢闭上眼睛,心里无奈地承认,对面坐着的是魔也好,是人也罢,其意志毫无疑问比自己强大太多。
“以牺牲换取时间,造就一位传奇,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呵呵!我想我只是想代表大家问一句,凭什么是天门?凭什么要我们做出牺牲?”
“因为这里是联邦门户,因为战争从这里开始,因为这些我懂,可就是不能理解,无法接受。”
“师座站高望远,心胸如军神般博大宽广,不会局限于天门一地。有了这些道理,师座坦然得很,心里觉得既无必要、也不屑于向我这个投敌败将解释。”
嘲讽有时代表放弃,洪喜平神情颓然,容颜比刚才更加衰老。
他为这次会面做了精心准备,将其当成一场战斗、甚至是人生最重要的战斗来打。然而在较量中,很短时间内就体会到一败涂地的感觉,连最基本的目标都没能实现。
这个人的心是铁铸的?
是不是像传闻中那样,他其实是联邦研制的秘密武器,是机器人,根本不具备人类的情感?
也许他真的是魔头,只不过披着一层人皮。
胡思乱想的时候,牛犇在对面轻声道:“再多、再好的解释也只是自辩,难道您希望我通过自辩得到谅解,对我不再记恨?”
“因为我想听!我就想听你自己说!”
心里莫名火起,洪喜平愤怒说道:“不止我,汉江平原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想听师座亲口说一说这么做的理由。原不原谅是后话,记恨也是,我只想问师座,几十万条人命,难道还配不上您的解释?”
牛犇沉默下来,他看着洪喜平,体会着他的悲愤与无奈,内心波涛汹涌,久久难以平静。
洪喜平对牛犇并不十分了解,接触也太少,他永远不会知道此刻牛犇心里正在经历什么,那张平静来自平淡的面孔之下,掀起怎样的狂风骤雨。
控制表情,人人能做到,心机深沉者更加擅长,但是当内心波动太大,谁都会免不了失态甚至失控。唯独牛犇不会这样,原因不仅仅在于意志,还有独一无二的武器。
运用真气固化脸部表情,这是洪喜平无法想象的事情。牛犇能够做到泰山崩而神不变,原因在于现在的他差不多是个面瘫,直到换了环境,解除控制时为止。
作为放洪的建议者与执行人,对于这样做的后果,牛犇心里最清楚不过。该想的他早已想过,该准备的早就做了准备,承受与背负,坦然亦或忍受,考验的是意志与心境。
曾经他认为自己准备得足够充分,至少能够做到坦然,然而当面对洪喜平,面对简单的愤怒的要求,内心终究无法平静。
事情做了,解释有什么用?
洪喜平不会不明白这点,但他还是想听到解释,如其所言,洪灾幸存者中的绝大多数人有类似想法。
如果是自己呢?
扪心自问,牛犇觉得自己大概不会想听到解释,不愿分辨什么是非、善恶与责任,而是计划如何复仇。
想着这些,牛犇轻声道:“我们的总统向帝国宣战时,用的是‘方式不限’,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停留在联邦境内许多帝国人被杀,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和死在天门的普通人一样无辜。今年年初,帝国在联邦境内登陆,除了帝国自己拍摄战争宣传片的地方,烧杀抢掠,无所不为。那些死去的人和这里的死者一样无辜。现在的鄂尔姆斯草原,百万大军激战数月,每天死去的军人和这里的人一样无辜。当然还有蓬莱,就是现在,前线每天都在战斗,每天都有村镇和城市在战火中化为灰烬,那些死去的人,都和这里的死者一样无辜。”
洪喜平越听越迷惑,忍不住问道:“说这些什么意思?”
牛犇没有解释,继续说道:“包括那些死于洪水的帝**人,当中也有很多无辜的人。最后还包括我,和我身边的战士,战斗中遇到过的人,杀死的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无辜者。”
“我不想听这些,我只想知道”洪喜平叫起来。
“为什么在天池掘口放水?”
“是的。”
“洪先生不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然后?”
“做过的事情只适合结束时进行反思。关于这件事,我想对你、也只会对你说几个重点。”
“是什么?”
“第一,决堤放水是战争的一部分。战争中没有无辜者,人们通常只有两种选择,杀人与被杀。第二,重来一遍,我仍会那样做,最多把时间稍稍延后。第三,刚才的这番话不是自我辩护,我希望人们把它看作对战争的思索。第四,对我的审判,无论是名誉的摧毁还是**上消灭,希望能留到战争结束之后。”
“战后审判”洪喜平重复着这个词汇,神色变幻不定。“师座在讲笑话?”
牛犇问道:“为什么这么讲?”
洪喜平微嘲说道:“现在尚且没有人这样讲。以师座的能力与决心,等到战争结束,要么战死成为民族英雄,要么拥有能与军神媲美的崇高地位。到那时,谁敢对你提审判这两个字?”
牛犇淡淡说道:“想这样做的人很多,只不过缺少机会。等到战争结束,这样的人会更多,机会也会出现。重复一遍,谁想这样做,希望他能等到战争结果之后。”
“这就是你的解释?是给天门人的交待?”
“不是解释。这些话也只对你一个人说。”
“为什么?”
“我想通过你把这些话传开,让那些想报仇的人不要着急找我。为什么?难道你也会害怕?”
“不。我只是不想他们送死。”
洪喜平内心微凛,问道:“如果有人这样做,你就怎样?”
“杀死他,或者他们。”牛犇毫不犹豫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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