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的心,轻轻跳了跳。
辛细柳刚才所说的理由统统成立——“希望借龙王的势、找出细作”之类的理由。但又总觉得木南居的目的应当不止于此。如今这小姑娘说了这话,他心中就生出明显的警兆。
对方提到了通明玉简这个名字。第一次与他见面,就提到这种近乎禁忌的东西,这会令自己生疑。也会如眼下这般,将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件事上。
然而……如果对方也想到了这一层呢?
如果……正是想要借着“通明玉简”这东西、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实际上是想要趁机图谋别的呢?
但图谋什么?
李云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但他按下心中的情绪,侧脸笑了笑:“云山上也有画修。你们是怎么传承的呢?你是木南居的人——是本来就是,还是——”
李云心没有答应她,小姑娘似略有些失望——并且失望之情写在了脸上。她张了张嘴:“啊……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我不是——我不是有别的想法,也不是要做什么……”她如此辩解了两句,似是觉得越描越黑。就“唉”了一声,气恼地笑起来——像是在生自己的气,“好吧好吧。老王说得没错儿,和龙王你说话可不能随随便便,每一句话呀,都得先在肚子里打三个转儿,到了嗓子眼儿再咽一咽——觉得实在没什么了,才可以说!”
李云心笑了笑,不置可否。
辛细柳便道:“哎呀,好吧——我先给龙王说。云山上的的丹青道士都是从云山的凡人里面挑选出来的——龙王知道吗,云山上有很多凡人仆役的。大概每隔上五十年,就会有些人被送下来、有些人被选上去。我想了想……如今山上的凡人,也有几万人了吧。”
“这样多的凡人里,自然会有适合修行的——我就是这样被选出来的。”
此时两人已经不晓得飞出了多远。低头向下望,大地一片黑暗,偶尔有零星的光点,似是人类聚居的城镇。然而小得像是火花一般,几乎看不清楚。
李云心想了想:“那么……你是木南居的人,于是‘恰好’选中了你?”
辛细柳就笑:“龙王笑话我——不是因为我是木南居的人才被选中。而是因为选中我……我又恰好是木南居的人。”
略顿了顿:“在云山上、那些凡人当中,我们的人很多。十八年前——选人修习画道的时候,一共有两千多个适龄的孩子。龙王猜一猜,这两千人里面,有多少是我们的人呢?”
李云心就又想了想:“四分之一?”
辛细柳嘻嘻一笑:“龙王真是聪明。四分之一。云山上的凡人五十年就要进出一次,我们的人……已经在那里好久了。我的生身父母都是算是木南居的人——在我被选中之后,成了云山上的大管事。”
“就是说……”李云心微微皱起眉,“倘若云山上有五万人,你们的人,就足有一万多?”
于他而言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一万人……抵得上某些小国的常备军。
辛细柳看出了他的想法:“啊……云山上的,我们的人,可能同龙王想的略有些差异。”
她抬手往天上指了指:“在修行人眼里,凡人也不大算是‘人’呀。他们很少理会凡人怎么想、也用不着理会凡人怎么想。龙王想想看……地上的凡人,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呢?”
她掰着手指,一点一点地说:“许许多多的人吃饱穿暖都成问题。所谓富户也只是每月有几天吃些细粮罢了。可是在云山上,东西很多。”
“所以修行人不会像世俗当中的家主一样,对仆役紧盯着。凡人在意的东西,他们都不在意。他们真正宝贝的,凡人一来用不到,二来不敢用。唯一要防备的无非是经典秘籍罢了。但是那些东西……凡人要得到也千难万难。所以说这几万人做的许多事,修行人并不关心。那么龙王也就该晓得,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几万人,不会是一团和气的——总会有许多的势力、将他们从内部分化的。”
这大概是李云心第一次接触到木南居内部的事情——却是从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姑娘口中。
她自称十八年前被选中修习画道,想来如今也是十**岁上下。
十**岁……修画道。没那么多的宝典,没什么靠谱的尊师,如今却已晋入了化境——
这令他想起了凌空子。
这云山之上……当真是人才济济啊。
也许还会有一些更加惊才绝艳之辈,却被终生埋没吧。
但李云心何其聪明。听她说到这里,就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他略沉吟一阵子,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都会拉帮结派。譬如京城里的人外地人,说什么庆州帮、凉州帮等等——修行人知道这种事。但也懒得管。而这些帮派里面,并非人人都晓得自己是‘共济会’的人——只有些头目管事是你们的人。你们控制了几个点,就控制了几个面、同时保密工作也容易许多?”
辛细柳笑得眉眼弯弯:“龙王真聪明!”
她这笑看起来,就的的确确是一个漂亮小姑娘欢乐而毫无心机的笑。这叫李云心的心里,又生出些念头来——
此前他想,这女子或许心机深沉,是个可怕的对手——他刚才一直暗中观察着辛细柳的神色,试图找到任何一丝不同寻常之处来。但令他惊讶的是,这女子的神情……没问题。
一切都很正常——似乎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的的确确发自真心。
这种情况是他第二次见了。第一次,是琴君。
想那琴君,玄境大妖,修为极高,能在自己全不晓得的情况下为自己种下禁制。她看来“无任何异常”之处,却正意味着她的城府深沉得可怕,已不是旁人能够揣度的了。她毕竟活了那样久,有如此的心机也在情理之中。他李云心看不出,就只算是自己功力不足罢了。
而起初他以为这辛细柳虽看着是个青春貌美的少女,但修行无岁月,实际上也足有上百岁了——心机深沉,也是常事。但而今晓得她只有十**岁罢了。
十**岁的人……无论经历了多少、见识了多少,都绝无可能逃得过他的法眼。
这是他对自己的信心——如果连这一点信心都没有,他觉得自己早就死掉了。
但……当真如此么!?
他开始意识到……与自己打交道的,似乎从来都是些“坏家伙”。无论聪明也好、愚蠢也好,总会以许许多多的心机示人。他与那样的人见招拆招尔虞我诈,渐渐已不相信真有什么“纯良无邪”之辈了。
说来是保命的本领求生的手段,却也是很悲哀的。
想到此处他低叹了口气:“你是木南居的细作——小小年纪却能在伪圣面前不露破绽,也是很有本领。想来这些年你所做过的事情,也可以写成一本传奇了。面对共济会的人的时候,你不心慌么?”
辛细柳稍愣了愣,旋即失笑:“哎呀……是我不好,我忘记和你说啦——”
“我也是共济会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