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参军苦笑道:“请姑娘出来见他们。”
挑着担子的军汉们待在村外,只有抬着木箱的军汉进来。
军汉们默默的将军旗收起来,下面是一口木箱。
木箱打开,里面是一叠叠衣裳鞋子等生活用品和诸多纸钱纸人纸马等祭祀用品。
周参军拧腰转身步罡踏斗掠过收起军旗后挺立的军汉,他的手掌掠过,这些人脸上的面罩落下,露出四张惨白相像的面容。
有一张脸上的右眼插着一支断箭,还有一张脸是有一条老大的豁口。
他收起面罩后划破食指以指尖血在上面画符,符文闪亮一下,一个军汉身上走出来个淡薄模糊的黑影穿过带有符文的面罩,随即消失。
四个符文,四个黑影消失。
只有四具尸身愣愣的站在原地。
姑娘见此双膝一软倒在地上:“大兄、二兄、三兄、四兄,他们、他们怎么了?”
周参军沉痛的低下头说道:“殁而不朽,遗芳余烈!”
姑娘茫然的看着他,她听不懂这两句话,但却明白四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往前挪了两步抓住周参军的衣襟仰头期盼的看他,问道:“我家幺兄呢?羊五弟呢?他他他是不是没事?他是不是还活着?”
周参军凄然一笑。
姑娘冰雪聪明,顿时泪水盈眶。
跟随而来的百姓中有老太爷说道:“纯丫头说什么傻话,阿徐娘家的小五当然还活着,我刚才还看见他来着。”
姑娘瞪大眼睛满怀期望的看向他,她正要急切的询问,却听见其他乡亲说道:
“二太爷老眼昏花啦,咱们一直在一起,你怎么看见过小五?”
“小五在哪里?他没有回来嘛,肯定还在投身的行伍里头。”
“你们胡说什么?刚才小五第一个进村的,他还喊我来着……”二太爷愤怒的喝道。
听到这话百姓们顿时不说话了。
将死之人阳气稀薄而虚弱,能看见逝者魂灵。
二太爷随即也想到了这点,他话没有说完便呆滞下来,然后看向周参军。
周参军低声道:“羊家一门五壮士……”
“不,不可能的!”姑娘使劲擦着眼泪用尖叫声打断他的话,“幺兄说过去军中赚军功来娶我!”
“他没事,他不会有事的,就就,两天之前,就是两天前,三天前,我还收到了他的信,他说马上就要回来,回来就能娶我!”
王七麟想起曾经在《唐诗全解》中看到的一首诗,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莫不如是。
他见到这一伙人的第一面就看出羊五弟是个阴魂,他已经死了,但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死掉的事,表现与正常人无异。
至于队伍中这些人都是死人,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谢蛤蟆就看出来了。
谢蛤蟆当时便告诉他说,周一恒是一个赶尸匠,而且是一个很厉害的赶尸匠,能借魂入尸:
借正常人的一魂送入尸首,这样的尸首能表现的与常人相近,还有意识,还会说话。
这是赶尸中相当高的境界。
现在存在外面那些挑担的军汉就跟羊家四个兄弟一样,全是尸首。
这些尸首中应当有碧血军中悍卒们的一个魂,悍卒们忠肝义胆、血气旺盛,魂魄凝聚力极强,很适合被赶尸匠人们抽出来借给尸首暂用。
显然,周一恒每送一名烈士的尸身返回故乡就会抽出附着其中的一个魂,再以道法送他回到主人身上。
刚才那马赛克所驱使的猛虎是虎魄,是在猛虎活着时候做法将之魂魄抽出凝练而成。
虎魄至刚至猛,可以用来阻挡阴邪鬼祟,叫声对阴鬼有极大的震慑力,羊五弟听到后便会下意识的恐惧。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恐惧,简称血脉压制。
山里妖魔鬼怪多,它们应当是黎贪寨中法师炼制出来专门保护乡间百姓的。
所以刚才王七麟没有为难马赛克,只是吓唬他几句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姑娘哭的失魂落魄,上气难接下气,吓得一个妇女赶紧来给她顺气。
周一恒强忍悲情,落寞的说道:“实在对不住,姑娘,老朽未能将羊五弟安然送回。不过他并没有去阴司轮回,他还能看见你,老朽可以带你去与他告个别。”
王七麟听到这里心里一动。
他摆摆手说道:“先等一下,姑娘你莫要急着伤心,周老哥也不必着急处理羊家兄弟的后事,能不能先跟我说一说这个羊五弟,他是怎么回事?”
周一恒说道:“朝廷边疆一直吃紧,西南边陲蛮族众多,战力惊人。偏偏那里气候与咱们中原不一样,多有瘴气、多有蛊毒,咱们中原士兵去了不服水土,难当大任。”
“后来桓王在荆蜀黔滇等地的山林村寨中广征兵员,许以军功和高饷银,征兆习惯了山地上生活的青壮年去西南边陲为军,这才打造出一支支山林精兵,守卫住朝廷西南。”
“大人若是对这些地方了解就会知道,当地百姓生活极为贫困,吃饱饭都是奢望,更别说能攒下钱做点什么。所以桓王在这些地方征兵,百姓很是配合,因为桓王都是预付饷银,兵丁们没有后顾之忧,自己去当兵,全家能过上好日子。”
“羊家兄弟去了五个!”
王七麟问道:“他们家怎么去了这么多?很缺钱么?”
周一恒失神的看了眼吊脚楼,说道:“缺钱,但没有很缺钱,羊家老夫人乃是大义女子,她得知朝廷在山林中征兵去戍卫边疆,便号令五个儿子去精忠报国。”
二太爷颤抖着羊胡子哆嗦着说道:“阿徐娘家里就是从西南边陲搬来的,西南蛮夷终年抢掠我天朝百姓,他们家饱受其苦,所以桓王要来征兵戍守西南边陲,她得知消息后说这是老天爷让她家孩子去保卫家乡。”
周一恒点点头说道:“但这件事她并没有广而告之,或许寨子里的人都知道此事,征兵官却不知道,因为当时这五个兄弟是从五个人家中被带走的。”
二太爷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说道:“是,阿徐娘有大义,除了老大的饷银她自己留下做生活开支,其他四个娃子的饷银被她给了那四家人,那是我们寨子里最贫苦的四家人,全靠他们饷银才养活下去。”
周一恒继续说道:“羊家五兄弟身强力壮、骁勇善战,在军中虽然不能说是屡立奇功,却也是一等一的精兵悍卒。”
“上个月,朝廷策划多日的一场大战爆发,这便是采石关之战,大人可曾听说过这场边疆血战?”
王七麟摇头,道:“我孤陋寡闻了。”
周一恒苦笑道:“大人自谦了,采石关之战对我西南边陲来说确实是一场重要的血战,但对国家其他地方的百姓和官吏来说却是没什么名气。”
“这场战役极为惨烈,采石关是交趾国的第一强关,桓王谋划两年、朝廷上下精心布置几个月才展开了这一战。”
“此战历经三天三夜,碧血军两万八千勇士战死两万,仅余不足三成,更有其他行伍投入健卒十万,当时整个雄关都变成了血红色,这才将它拿下。”
“战后桓王亲自督点殉国猛士,有人发现了羊家兄弟名字上的联系,桓王赶紧调查此事,才得知五兄弟实际上是一家人。”
“但那时候五兄弟已经全数战死!”
“羊家老大到老四的尸首都找齐了,唯独羊五弟的尸首不见其踪,军中费尽心思没有找到他的尸首,倒是发现了他的魂灵,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与常人一样……”
“那幺兄就没死,他就是正常的!”姑娘期盼的说道。
周一恒怜悯的看了眼姑娘说道:“他不能见阳光,不能去阳气太旺的地方,不能见火。”
顿了顿,他缓缓的说道:“他不能再与阳气太旺的活人接触,握手、拥抱都不行!其实,阳气太旺的人除非有阴阳眼,否则都看不到他,刚才他已经进屋了,你便没有看见他。”
姑娘失声痛哭。
王七麟问道:“那他这是怎么回事?”
周一恒苦笑道:“老朽也不清楚,军中能人异士不少,可是却无一能解释他这情况。”
“但他总归还像是活着,桓王飞书传讯想打听他家中概况,想着怎么能处理此事,结果打听到的就是羊老夫人病重。”
“桓王悲恸,便遣老朽以异术将他们兄弟和周围其他寨子战死的英灵们带回。老朽日间歇息夜间赶路,水路车马换行,期间有惊无险,总算不辱使命。”
他说完之后,满院子无言,只有女人们难过的抽泣。
周一恒抬头看向窗户,喃喃道:“《孟子·尽心上》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所以羊五弟刚才问他这句话出自何处的时候,他转移了话题。
因为他无法告诉羊五弟,这话乃是孟子三乐中的第二乐,前面还有一个‘父母俱存,兄弟无故’的第一乐。
而这个第一乐,对羊五弟来说太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