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担忧赵政会大怒并不是多虑,出生于邯郸的赵政和母亲赵姬在质宫里吃了不少苦。在赵国,门庭若市与门可罗雀往往只是一夜之间。委质于赵国本就是有对赵国俯首称臣的意思,而质子在这个时代常常是弃子。赵政与赵妃在邯郸质宫身份低微,被人欺凌再正常不过。赵政灭赵,除了战略上考虑,确实有报仇的意味。
赵人突围而出楚军接应,楚赵联军合力击退人数倍于己的秦军。曲台宫内,赵政还没有看到王翦的请罪上书,人就已经暴跳如雷了。
“这王翦如何为将?这王翦如何为将?!”赵政完全忘记安阳之战时胜利的喜悦,那次胜利虽然没有斩首多少,只能说是击退,仍然让他津津乐道了好久。
“大王,我军仓促列阵,故而不敌也。”卫缭在旁解释道。王敖用更快的方式报告了整场会战。“荆王率铁骑重伤王翦,夺我旌旗,故而败退。本是死局,幸得骑军舍命相护,大军方徐徐退至滏水以北。若渭南大战时我军亦有……”
渭南大战秦军大部尽墨,被俘者三十余万,是秦国长平之战后损失最大的会战。提起这场会战赵政额头青筋就直跳。‘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每日最少听闻四次的问题又在他耳边响起。极力忍住心中的悲愤,赵政问道:“国尉以为当如何?”
“王翦大破赵人,杀颜聚;又败楚齐大军,杀项燕,此善战之将也。”卫缭回忆王翦的战绩,提醒着赵政。“既然其伤可愈,便不当换将,仍命其战于赵地。荆人素依水行军,下月大河冰封,荆人只能退至河南,我当尽得赵地也。”
“然王翦是熊启举荐之人,”赵政脸还是阴沉。他不收回王翦兵权,不是因为廷尉府、国尉府没有王翦与熊启交好的证据,而是王翦刚刚击败楚军、射杀项燕。突然就拿下,与国内宣传不符——为激励民心士气,秦国专门为安阳之战大酺全国。
“王翦乃秦人。”秦国处境越是危难,卫缭这个国尉说话越是理直气壮。“熊启举荐王翦之前,此等将率大秦军中数不胜数。丞相相荐,王翦必视其为父母,此何错之有?大王当怀柔待之以为己用,而非将有用之才皆视为荆人侯谍。”
“寡人知也。”赵政沉默片刻,对卫缭深揖。“卫卿以为赵地之军当如何?”
卫缭知道赵政会接受进谏,他以前是不甘于楚王,想与楚王一较高下,现在则是仇恨楚国的一切,哪怕是与楚国稍微擦一些边,也要摧毁之。这显然不是智商问题,是性格问题。
生下来就自卑、常常被人欺凌的人才会产生这种情况:处处都想表现自己,哪怕付出代价也要表现,原因仅仅是怕人看轻;一旦受到伤害,又会变得愤怒无比,如果这种愤怒不能(或不敢)发泄在欺凌者头上,就会发泄在其他与此有关、或者与此根本无关的人身上。
卫缭究竟是鬼谷出来的学生,不经意间就完全把握住住了赵政的性格。见赵政向自己请教,他并不谦虚,直接道:“赵地之军仍以王翦为将,圉奋率骑军屏护大军后撤,有功当赏。荆王退兵后,大王还当召其入咸阳,与王对饮。”
“与寡人对饮?!”赵政错愕。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圉与牧,两者都是等外人群。
“圉奋弃荆国而入我秦国,又善骑战。若非骑军拼死相护,此战将如渭南之战也。”卫缭解释道。“臣以为秦马确不如荆国龙马,然秦骑已能击退荆人铁骑。他日秦荆大战,骑军必可使我立于不败之地。”
卫缭想到了很远很远的事情。秦国正在他的安排下,有条不紊进行一场规模庞大的绞杀战。整个过程就像池塘里捞鱼,鱼很滑,根本就抓不住,但如果将池塘里的水全部抽干,只剩下一片小水洼的时候,鱼就跑不了了。灭赵、灭齐,全线攻楚,都是这个战略的一部分。
邯郸赵人南迁并不要紧,赵国县邑的黔首不迁走就行了。至于汉中和巴蜀,楚国如何承诺,秦国则加倍承诺。日后巴国、蜀国、苴国……,既然可以复国,那就可以灭国,是复是灭,全在形势。一旦攻灭楚国,收拾这些小国那是易如反掌。
秦都咸阳,申斥王翦的王命从曲台宫发出,上面的言辞不痛不痒,没有过分责备也没有过多抚慰,但意思很明确,整个赵地的秦军,包括太行山以西的太原郡郡卒,依然归王翦指挥;
赵国昌城,未到十月就开始下雪。拖家带口、满脸菜色的赵人一边流泪一边登舟,登舟如此,等舟后舟吏吆喝一声,欋手们开始划桨,这些衣裳褴褛的人齐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