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韦庄能够出现在这里还是需要一点运气的,之前他在荆州时,曾经写了一首《与小女》:”见人初解语呕哑,不肯归眠恋小车。一夜娇啼缘底事,为嫌衣少缕金华。“。
结果被人投巧告发在影射和污蔑大都督闺帏之嫌,差点儿没就此惹上一身麻烦。好在大都督听说此事之后只是豁达大度的对左右笑言:”此子当得花间派、闺阁词的真谛,放在基层宣传有些屈才了。“
于是他也因祸得福的一下子大大出了名,成为了当代诗坛花间派的标志性人物;还得到了这个随军记事从征长安而故地重游的机会。而这座宏阔的天下神京,又何尝不是世界所有士子的最终梦想和无限情怀的所寄之处呢。
更何况,他也是京兆杜陵的本地人,出身京兆韦氏东眷逍遥公房;算起来也是武周神龙年间的文昌右相韦待价七世孙,德宗贞元年间苏州刺史韦应物四世孙;
只是其家族至他这一代时已中衰更兼父母早亡,其家境因而寒微。然而他自少孤贫力学,才敏过人。与年长的花间派前辈温庭筠齐名,诗坛并称“温韦”。
因为他在京兆时为人疏旷不拘,任性自用;虽有才名确屡试不第,更在在乾符五年(878年),因此更名为韦庄。结果数年后没等来朝廷的恩科再开,却等来铺天盖地的草贼大军。
而他也随着长年滞留在京师苦熬科举的万千莘莘学子和落魄士人一起,惶然不安而又昏头昏脑的被迫辗转来到了南方另一股大寇——太平贼的治下;被迫奔忙在各种风里来雨里去的纷繁经历和见闻当中,一晃又是两载有余。
因此在故地重游之后,过去的点点滴滴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场长久都不愿意醒来的迷梦,但是一旦彻底醒来之后望着自己在镜中隐隐早生华发的两鬓,又会痛定思痛的格外刻骨铭心。
毕竟,如果他还是继续局困在这长安城里的话,又怎么能透过这些苟安一时的繁华安乐和当至尧舜的虚幻仕途前程,见到这天下前所未有的大变之势,见到苦苦挣扎在最卑微底层之下的亿兆生民,苦难深重的一面呢。
至少比起那些生而优养的宦门、贵姓子弟,他这个京兆韦氏的子弟,同样也要手足抵并的鞠身谋取生计,想法子赡养尚未成年的弟妹们,还不能落下每一次恩科的试举功课。
而他同样也该为自己庆幸的,来到太平军的治下从最下层的宣教员仅仅做了两年,就因为一首似是而非的花间诗而上闻于都督府内外,而优先特选进了宣教部门的司属当中,更是有了十一等的行帐随军记事身份。
而光是这个际遇足以让同批的学子和士人们羡慕和眼红了;因为依照他们的揣测说辞,这个有机会出现在大都督视野当中的位置,岂不是就比同前朝位卑而清贵的馆阁校书、正字郎等美职。
日后无论是出迁地方的县职,还是放任督府诸曹科房厅司处的从事、佐贰,或又是分派以临时的差遣,都是作为优先被想到的人选所在。更别说日后大都督府正式称制一方,又岂有不水涨船高之理。
所以在逐步意识到这一切已然不可逆转和改变的大势所趋之后,他也就毫不犹豫的转而歌颂和赞扬起,给这世间那位带来诸多改变的大都督;并想方设法找到自己留在长安的弟妹,而辗转送到了南方襄州来安置。
而如今关内所见所闻的事实也证明了他的选择,杜陵原的老家——下邽(今陕西渭南)乡里已经毁于战火;而他童年长成的田园阡陌,如今只剩下一片荒草蔓生的废墟。
更别说长安城中给自己带来点点滴滴回忆和感怀的那些人和事物,也早已经在满目的破败当中疮痍面貌全非的让人无处追寻和缅怀久日的痕迹了。
所以,籍着今夜犒军的机会,他也得以拎了一壶陈酿的郎官春出来,闹中取静的多到这处楼阁之上,对着雨中的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刁斗声,自酌自饮的慢慢回味起来。
至少,相比军中将士们所喜欢口味辛烈的各种南方烧酿和杂酒,这批从东市库房当中缴获的酒水当中,贴着“官内”钤印带有隐隐果子香味的郎官春,更符合他的口味。
然而更可笑的是,他在长安蹉跎了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喝到这种本地久负盛名的佳酿之一。因为这是省台下的堂后官们为了补贴公用之资,而用公廨田的米和少府寺的曲,专门酿造出来的特色酒水。
因此,莫说是那些专供内用或是赏赐的陈酿,哪怕是掺了水的新酿下等成色,也在长安两市诸坊当中卖得有价无市。韦庄很快就饮得几分熏然出来,再度有了那么一点诗兴。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然而,穿透雨幕而荡漾开来的喊杀声,也一下子将韦庄给惊醒过来。远处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之中,许多随风摇曳交织在一起的灯火映照下,是光影错乱变换着撕杀成一团的各道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