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在攻打鄄城时,曾让林英率领千骑停驻在濮阳城外,濮阳城中的银枪效节虽说经由一败,已无多少战力,但作为大军后方,却是无论如何也要注意的。↑,当然,局外人不知晓的,这千骑除却防备濮阳城,为大军保障后方,还有一项更为紧要的任务。
这个任务,便是监视汴州。
据李嗣源所言,汴州驻军同样属于骄兵悍将,只不过程度比之天雄、银枪效节有所不如,李从璟考虑到此番东行动静不小,牵涉面广,因此不得不谨慎对待。
最终结果是汴州驻军并无异动。
至冬十一月中旬,包括滑、濮二州在内,遭受夏秋水、蝗之灾的州县,秦王府都已巡查完毕。比之滑、濮二州,其他州县或者灾害较轻,或者官吏贪赃枉法不甚严重,但无一例外再无公然抗拒之事,秦王府对这些地方处理起来也再没出现出大波折。
值得一提的是,李从璟对滑、濮二州处置甚严,但对其他州县,却显得很宽松,并未大动干戈,即使有官吏失职之处,也只是斥责、警告,再由秦王府官吏监督,要求州县官吏加紧处理灾情,着手灾区重建。
滑、濮二州的官僚系统崩坏过半,出现大量官吏缺额,朝廷的速度很快,在任圜、冯道、李琪等人的运作下,新任官吏很快到达地方,融入到政事处理当中。由此,奔波逾月不得好生歇息的秦王府众官吏,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腊月,趁着年关未至,李从璟发动灾区官民忙碌得热火朝天,希望在来年春耕之前,将田地修整出来,以求不影响来年粮食种收。蝗灾区尚好一些,耕田、水利设施没什么损坏,水灾区则基本要重修田地、灌溉设置,好在秦王府并不缺能吏,流民重建家园的热情也很高。
李从璟有意改造滑、濮州二州,将其作为试验田,建设成新政的榜样,所以这番仍旧有许多事情要做。
“新政是什么?”顶着寒风,行走在田舍间,李从璟身上的盘龙异文袍已沾满了泥,他在路边停下来,脚在一块石头上蹭下鞋底的泥块,手指四荒,对身边的秦王府官吏朗声道:“长史曾问孤,何为新政?孤这些时日也在思索,新政是什么?”
“天下事,不出士农工商兵五类,不出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四者。数月以来,我等走遍数州二十余县,遍访民情,查勘地方,且不言新政二字,就说这士农工商兵五者,如何革除时弊,今日我等便在此论上一论。”
寻了块石头坐下,也不在乎石块冰凉,李从璟示意众人随意找地方坐,就在冷风中对莫离道:“大争之世,以军争为先,长史不妨先说。”
在座都是李从璟心腹,毋须讳言,莫离拿折扇敲打手心,当仁不让道:“纵观时局,军事之弊,弊在两处。一者,骄兵悍将;二者,藩镇军权。此番破长剑、走天雄、诛银枪效节,天下震慑,骄兵悍将之事,十去其六,往后只需恩威并重,逐步化解即可。然要消减藩镇军权,使天下军权集中于朝廷,尚需时日。”
“削藩之事,在缓不在急,在隐不在显。离有两策,以献殿下。其一,刺史领兵,以州军掣肘镇军,以刺史军权分节帅军权;其二,选天下藩镇军之精锐将士,入调京畿,重组侍卫亲军和六军,以中央集权,分地方重权。如是,地方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军权既减,自可逐步收拢政权。”
刺史领兵并非空穴来风,当世也有刺史领兵者,只不过数量很少罢了。安史之乱后,地方藩镇累日增多,藩镇权势日益提升,为掣肘节度使,以刺史领兵分化节度使军权,本就是朝廷政策。
只不过随着形势渐乱,才导致节度使权势愈发不受控制,尤其是黄巢之乱后,刺史几无领兵之权。如今莫离重提旧事,乃是有章可循。至于拣选地方军精锐为禁军,强干弱枝,这就跟周、宋之策不谋而合了。
这样的策论李从璟自然是认同的,王朴却有话要说,他道:“集天下精锐于京畿之地,日费巨大,养军之资从何而来?”
李嗣源刚继位,就颁布诏令,让各军就近取食,目的就是为了节约军费。莫离提议在京畿养兵,可谓与李嗣源此令宗旨大相径庭。镇军在地方就食,与集中在中央就食,很大一项区别就在于,前者可以免去运粮的损耗。
王朴接着道:“运粮进京,首推漕运。漕运之事,无非南粮北运,东粮西运。如今江淮陷于吴国,南粮北运自是无望,只剩东粮西运,然则漕运之粮,向来六分损于路途,以当前局势,且不说地方有多少粮食可运往京畿,便是这路途损耗,以眼下朝廷之情况,也万万承担不起。”
王朴说的是大实话,莫离却不以为然,洒然道:“漕运之粮六分损于路途,乃是都城尚在长安之时,彼时漕运粮食需得经过黄河,路有壶口大瀑布,不得不转运,如此不仅路途甚远,官吏贪墨也甚多。如今都城在洛阳,路程大为缩减,也无转运之忧,损耗自可大为降低。”
长安位处八百里秦川腹心,虽然如此,仍旧供养不起长安百万百姓,加之漕运要经过黄河几字型大弯处,路途远不说,尤其是转运,损耗甚大,高宗后唐庭立洛阳为东都,渐重东都,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前杨广修大运河,为的就是方便江淮粮食运往京畿。莫离这话倒也不差。
王朴不服气,继续道:“纵然如此,奈何粮食产出不多,因此仍是不够。自庄宗入主中原,洛阳素来养不起十万精兵,此乃事实。”
“那就增加粮食产出。”莫离摇起折扇道。
“如何增加?”王朴黑着脸问。
“这就是民政了。”莫离斜眼看天,意思是这是你该操心的事。
“增加粮食产出,非一日之功。”王朴咬牙道。
“但凡世间大功,自然不能一蹴而就。”莫离道,两人间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依朴看,淮水之地,粮产甚丰,兼有渔盐之利,长史素有莫神机之称,何不助王师打下淮水?有淮水之粮,非朴夸下海口,自当整治漕运,使洛阳可增养十万精兵!”王朴气得不轻,尤其看不惯莫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莫离严肃看向王朴,认真道;“欲攻淮水,先定蜀地。蜀地之财,十倍于淮水!”
王朴迎上莫离的目光,针锋相对:“蜀地纵有千万资财,也难运抵京都,淮水有漕运之便,长史何苦舍近求远?若无淮水之粮,便无十万精兵,若无十万精兵,王师何以定蜀地?”
莫离大为恼火,“你这是强词夺理!”
王朴一字字道:“先攻淮水,再定蜀地!”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全无风度,又因久随征战,不乏豪强之气,差些就要挽起袖子动粗。李从璟开始还欲劝阻,转念一想,陷入沉思当中。
原本,周世宗柴荣打北汉,没打下来,问计于群臣,王朴由是上《平边策》,说的就是先取淮水,再取蜀地,而后平定江南,最后涤荡北方。此策固然是先易后难,却未尝没有其他重点。
且不言其他,国无粮,便无精兵,周世宗尽得淮泗十四州,而后周、宋改革军政,蓄养禁军,这其中岂能没有这样一层因果关系。
蜀地之财,的确难以运往京都,至于说北宋打下南唐,用的就食蜀地的钱财,这事李从璟也只能是姑且信之。
莫离和王朴已经扭打在一起了,旁边的人上去劝架,被两人误伤了两个之后,其余的都不敢动了,坐在一旁观战,李从璟发现他们兴致勃勃,恐怕劝架是假,助威才是心里话。
没办法,秦王府的人大部分出自军务,又在幽州呆了几年,大多很彪悍,唐人又血气重,打个架实在是平常事。李从璟没打算劝,让他们俩打着便是,反正不会出什么大事,等他们打完了,还会继续坐着论事。
要统一天下,就得精兵强军,要精兵强军,就需要钱粮,要钱粮就得改革时弊、发展农商,要改革时弊、发展农商,就得削藩、加强中央集权,否则政令不通,好处都给节度使占了,没中央什么事。这是一条逻辑线,因果关系很直白,但事情做起来却错综复杂。
骄兵悍将处置得差不多了,朝廷威望也立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削藩、加强中央集权,这里面的事情很多,但重中之重就两个方面,一是强化刺史权力,二是增加直属州。
大唐刺史一级的官吏,马上就会迎来大洗牌。武人理政是不行的,要文官来。
今秋的贡举已经落下帷幕了,新一批的人才进入官场,能让一些能官脱身出来,去主政地方。不过此次及第的人不多,进士才二三十人,这还是在朝廷放宽了条件的前提下。这可不行,明年中原很安定,应该没什么战乱,得加大取士力度,常举、制举都要增加取士范围。
滑州、濮州其实都是好地方,土地肥沃,灌溉条件好,只要没战乱,就只需要盯着黄河不出岔子,想不丰收都难。屯田这种事只适合特定地方,不能用治理幽州的办法治理整个大唐。
其实只要天下安定了,没战乱,没盗匪,朝廷不乱加税,官吏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不去祸害百姓,官府再稍微做点事,修修水利什么的,从大局来说,百姓也就安居乐业了,如果天灾再少一点,粮食自然也就不愁,用不了几年就能仓禀充实。
当然,这里有两个前提。一是土地兼并不能太过分,二是地方不能把粮食截了。
开年就要春耕,李从璟现在就要做这些事。他得去督导地方,要保证明年的秋收。大唐虽未统一天下,地方还是大得很,李从璟不必哪儿都去,也去不了。这回他督导的重点,就是关内、河东、河南、山东这些地区。
百战军,就是李从璟手中的尚方宝剑。
只要这些地方不出岔子,有大半地区能丰收,并且保证丰收的粮食大半都是朝廷的——这是难中之难,重中之重,也是李从璟的用武之地——来年洛阳就能多蓄养两万精锐。
朝廷有了精锐大军,对地方就是威慑,往后的新政就能更好的施行,你手里的刀子比别人大,别人自然只能唯唯诺诺,反之亦然。这是一个良性循环,这样的循坏不需要太多年,三五年的时间,朝廷弱而藩镇强的局面就将得到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