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丹强装镇定道:「愿闻其详。」
田光侃侃而谈:「当今天下,秦国北占甘泉、谷口,南据泾、渭,挟巴、汉之富饶,右有陇、蜀之高山,左有关、潼之险要,兵多将广,有朝一日,燕国将成强秦案上之肉。何况近日听说秦国的大将樊于期因故得罪了秦王,逃亡至燕国,被太子收留。那秦国觊觎燕国已久,再加上此事,无异于投肉喂虎,祸不远矣!」
鞠武感慨道:「樊将军确实被太子收留,臣早已劝过太子,请樊将军离开燕国前去匈奴,一来令秦国没有借口,二来可联络匈奴单于,同时西连三晋,南盟齐楚,共抗秦国,这才是上策,可太子于心不忍,依然执意收留樊将军。」
太子丹不禁锁眉道:「樊将军得罪了秦王,可谓是天下之大,已无容身之所,他既投靠于丹,丹又怎能因为强秦的威胁,就不顾道义,拒他于门外呢?」
田光点头道:「这正是太子仁义之处,天下人只有钦佩太子!何况依臣看来,秦国若要犯燕,自会千方百计寻找借口,就算太子不庇护樊将军,秦王也会另寻他途。如今强秦虎视眈眈,燕国国小势弱,若是兵戎相见,显然是以卵击石。以在下愚见,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寻找剑客高手,去刺杀秦王嬴政,秦王一死,群龙无首,秦国必会大乱,燕国方可保全。」
太子丹为田光之见解竟能这般切中要点、契合自己心中的想法,深受震撼。他吁了口气,轻叹道:「先生所言,正是丹之所想。」他抬起头,出神片刻,忽又说道:「其实我和嬴政自小就相识,而且曾经是患难与共的挚友。」
田光一怔,嘴唇略掀了掀,却又没有说话。
太子丹举起酒樽轻啜了一口,眼神飘忽向远处,似在追忆逝去的过往,悠悠说道:「我自小就作为人质被送往赵国,那时嬴政的母亲也在赵国,他是在那里出生的。开始时我们二人就常一块儿玩耍,相互扶持,渐渐的我已视他为兄弟,情谊深厚,岂知后来日子久了,嬴政却不知为何越发顽劣起来,稍稍长大,更现出霸道凶残的性情。」他顿了一顿,眼中忽现一阵恨意,疾首蹙额道:「后来嬴政回到秦国,当上了秦王,我却作为人质被送到秦国。我未曾料到,那嬴政竟能丝毫不顾幼年情谊,对我百般悔辱,叫我尝尽人间疾苦,过着生不如死的苟且生活。如今我要刺杀此人,既是为雪此耻辱,也是为我燕国,更是为天下苍生、黎明百姓。」语毕,太子丹神色黯然,四周陷入一阵沉默。
良久,田光才开口打破沉默,道:「太子有此雄心,大事必成。」
太子丹苦笑,道:「就在日前,我刚寻获剑客无相,本欲托付重任予他,怎知他昨晚忽然遇刺身亡,我欲查此案却是毫无头绪。丹之所以找先生来,正是想仰仗先生的才能,彻查此案。」
田光略一沉思,似乎在考虑什么,一会儿才谨慎道:「在下已老迈,这等大事,依在下之力,许会令太子失望。不过臣倒是有一人可荐,此人神勇冷静,又睿智过人,大事可托,且除他之外,天下恐怕再无人能担当刺秦大任了。」
太子丹不禁大喜:「先生真有这样的朋友吗?不知是何人?」田光道:「此人名叫荆轲,本是齐国人,拜在卫国公孙羽门下学剑,其祖师太子一定也曾听说过,那就是百多年前名震天下的鬼谷子。」
太子丹骤然动容,道:「此人是鬼谷子的传人?」田光道:「正是。荆轲不但剑术精湛,而且有胆有识,太子若能结识于他,大事可托。更何况,荆轲在燕国声名远播,耳闻朝中也有好些大夫、贵人争相与他结交。」
鞠武插话问道:「这荆轲可是燕国人称‘荆卿’的侠客?」
田光回道:「正是!」
太子丹大喜道:「我燕国居然有此侠客,实为大幸,还有劳先生替丹引见,丹想尽速见到荆轲。」
田光道:「太子若要见他,却是不难,这会儿他应该就在市集。」
太子丹挺身道:「果真如此,我们这就去会他一会。」
太子丹一行乘马车来到喧闹的市街,远远就听见「梆梆梆」的敲击声,又听见有人放声高歌。驱车向前,只见三个人跌坐在街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手持酒壶,边饮边唱,其中一人用一根竹竿敲击青石,打着节拍。
田光笑道:「果然又喝醉了,太子请先稍候一会儿,容在下前去说明一下吧。」
太子丹微微皱眉,对田光道:「哪位是荆卿?我没看错的话,左边那个击石之人,似乎是高渐离啊!」
田光道:「太子也认识高渐离?」
太子丹道:「燕国的击筑高手,我怎会不知,荆轲是哪一位?」
田光道:「中间那唱歌之人便是荆轲。」
太子丹一见这荆轲喝得满脸酒气,嘶哑着嗓子不知唱些什么,满怀的希望已被浇熄了大半。脸上藏不住失望的神情,心想:这么一个酒鬼,真能是一流剑客?疑惑之余,忍不住盯着荆轲瞧了好一阵子,又问:「另外那一位又是哪位隐士?」
田光笑道:「那一位?他不是隐士,是个杀狗的。」
「杀狗的?」太子丹和鞠武惊讶地齐声问道。
杀人可不比杀狗,何况要杀的人也非一个普通人可比。因此要杀他的人当然不能是个杀狗的,而且也绝对不能是一个普通的杀手。
「不错,而且烧狗肉也是一绝,所以大家都叫他狗屠。」田光不禁赞赏道。
一阵煦风拂过,果真夹送来一股诱人的肉香味。大青石上放着一个大陶盆,里面烧着狗肉。荆轲三人饮一口酒,啖一口狗肉,又唱又舞,好不逍遥。
田光道:「这三位真是快乐赛神仙啊,可否先让在下前去为太子引见?」太子丹勉强笑道:「有劳先生。」
田光下车走去,在三人身旁坐下。太子丹立在车旁远远观望,只见四人不知说些什么,荆轲忽地回过头来,瞟了太子丹一眼。太子丹隐隐感到荆轲眼里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这杀气,才是合他意的。太子丹心中为之一振,这才又燃起了无限的希望。
不一会儿,田光走了过来,对太子丹道:「荆轲说,山野草民,身份卑微,而且酒醉无礼,不便前来拜会太子。」太子丹心中失望,但不便有失礼仪,还是含着笑,摇摇向三人拱手施礼。
田光向太子丹承诺道:「太子请先回,田光一定把荆轲请来,至少让他为太子调查杀死无相的凶手。」
太子丹欣然道:「全仰仗先生了。」随即又向三人各施一礼,这才离去。
田光陪同荆轲回到住所,见荆轲酒醉似乎已醒了大半,方才说道:「今日是特别为荆兄弟带来一个好消息的。」
荆轲淡淡一笑,斜靠榻上:「什么好消息?莫非太子丹想封我个官?」犹似半醉半醒道。
田光把房门关上,凑到近前,低声说:「你的大仇有望报了。」荆轲微微一怔,欠起身,问道:「此话怎讲?」田光道:「如今秦国兵强马壮,其势逼人,眼看着要吞并燕国,燕国势小力薄,肯定不是强秦的对手,所以太子丹一直在寻访能人异士前去刺杀秦王。依我看,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荆轲脸上泛起了红光,呼吸也急促起来,怔怔地看着田光,一时语塞,随即又躺下身来,淡淡然道:「我恐怕难以担此重任。何况这等机密之事,先生也不该告诉我,免得我口无遮拦,坏了太子的大事。」田光奇道:「你不想去刺杀秦王?」
荆轲道:「我为何甘冒此等大险去刺秦?」田光大声道:「难道你忘了你师父公孙羽是为何死的吗?难道你不想替他报仇吗?」他没忘。荆轲从没忘记有一个敌人在西方,更不能忘记一个女孩哭泣的模样。那仇恨、苦闷,用不着他刻意牢记,就自然存在于他的心中。他虽不敢去想,却是一刻也不能忘却。
荆轲的心顿时纠结得很疼痛,嘴里仍喃喃道:「报仇?太子丹又如何让我去报仇?」
田光肃然道:「太子和燕王可不一样,虽然田光并非太子的门下,但我素知太子深谋远虑,不同那燕王一般苟且懦弱。太子志向远大,心思缜密,复兴燕国,惟有此人。」荆轲道:「我既非燕国人,也非太子臣下,这太子是奇才还是庸才,又与我何干?」
田光心念一转,含笑道:「杀不杀秦王,咱们暂且不提。但有件事,田光想请荆兄弟帮个忙。」荆轲点头道:「先生且说。」
田光于是把无相之死细述一遍。荆轲听罢,也颇觉离奇,点头道:「这件事我倒很感兴趣,就请先生引路,待我前去看看。」田光道:「能有你帮忙,我就放心了。」他在心中暗忖:刺杀秦王,倒也不能急于一时,荆轲既答应查访凶手,就有望担此重任。
田光领了荆轲来贤士馆,鞠武听说荆轲来了,也急忙赶到,荆轲也不和他多言,只说是来协助了解无相的死因。鞠武忙吩咐侍卫领路,来到无相毙命的房间。
自无相遇刺身亡后,房门前终日立了四个侍卫严密把守,寸步不离。
鞠武随后进入房间,只见荆轲背着手四处察看,抬头出了会儿神,又把馆内侍从叫来问了一阵,复转向田光,问道:「尸体何在?」鞠武道:「还停放在后边小阁里。」荆轲和田光随鞠武来到小阁内,荆轲将无相的尸体检验半晌,又回到无相的房内,沉思了半天,方才点了点头。
田光心中顿喜,问道:「荆兄弟,可有发现?」荆轲道:「我不敢贸然定论,只是依线索推测,杀他的人,是从房顶下来的。」鞠武诧异道:「房顶?房顶哪有入口可以进来?」荆轲伸手指了指上面的一扇小窗:「从那里进来。」鞠武抬头一看,见天花板上确有一个小窗,但长不过二尺,宽不过一尺五,失声道:「这窗子?这窗子如此之小,大概只能钻进一只硕鼠。」
荆轲道:「据我所知,江湖上有一种缩骨奇功,练到高深处,可以随着器物改变身形,身子就好比水一般柔软,比这窗口还小的地方,一样穿梭自如。」鞠武又惊又奇:「天下竟有这等奇术!」
荆轲微笑道:「我仔细查看了无相的尸体,发现只在胸口心窝处有一道很细的伤口,可见凶手使的是一种极小的利器,锋利异常,一击即中。」说到这儿,他脸色凝重,道:「我游历各国,也曾听闻无相的大名,他的剑术绝非寻常,可想耳目必也不失灵敏,凶手居然能一击得手,如此看来,此人功夫之高,天下罕见。」他回过头,看着田光问道:「这无相是否就是太子找来刺杀秦王的刺客?」
田光没有说话。答案已然明了。
荆轲也不再多问,径自道:「无相树敌过多,有人杀他,那也不足为奇。只是,如今他既然为太子效命,而死得离奇,这就不由让人怀疑太子的计谋是否……」
鞠武惊道:「难道也有人……」
荆轲微微颔首,默然不语。片刻之后,忽而转身对二人道:「请二位速去回禀太子,要他千万小心。」随即匆匆别去。
出了贤士馆后,荆轲漫无目的地走在人声鼎沸的市街,眼前忽又浮现一幕幕熟悉的杀戮现象——
仓皇逃难的百姓不断流向四方,黑甲铁骑个个宛如饿虎扑兔,杀红了眼。鲜血的颜色瞬间染红了大地,哀嚎的声浪悄然抹黑了天际。鲜红融合铁黑交织而成一种诡谲的氛围,像是刻意雕刻出的宁静——
命定的责任终于到来。荆轲的心早已清醒,从惊闻「刺秦」二字那刻起,他的脚步虽缓慢,但不迟疑。
天高云淡,暖阳高照。花木掩映,廊榭俨然。
一片碧绿的草地之上,一个小男孩手握木剑,翻滚跳跃,煞是活泼灵动。不远处的蜿蜒长廊上,丽姬正坐其中,神色之中已颇有端庄雍容的丰姿。她面上微微带笑,极有兴致地看着男孩玩闹。
「父王!」男孩看到秦王正向他走来,迫不及待地扔了手中的玩意儿,张开双臂,冲上前去。秦王脸上的神色亦渐松弛,不知为何,他每次面对这孩子,心情便不觉轻松了下来。他一把将男孩高高举起,逗得男孩尖声欢笑。
丽姬亦缓缓走上前来,见秦王将男孩放下,便伸手为秦王整理衣冠。秦王握住她在自己胸口动作的双手,凝神注视丽姬的双眼。丽姬亦回视秦王,笑容温婉。
男孩已经跑得远了,回首叫道:「娘亲,父王,儿臣舞剑给你们看!」秦王轻轻拥着丽姬,两人相依向男孩望去。男孩的动作笨拙可爱,秦王与丽姬看得面含春风,目露慈爱。
秦王将男孩召回,丽姬忙掏出帕子,为男孩拭去满脸汗水。秦王蹲下身子,向男孩道:「天明,你今年几岁了?」天明答道:「儿臣今年已七岁了!」
秦王点点头,道:「七岁了,可是大孩子了。天明,父王问你,你愿学些什么本事,成为世人景仰之人啊?」天明问:「世人景仰?是像父王一样的人吗?」
秦王哈哈大笑:「乖天明,只要你学得本领,你便能像父王一样!」天明听得此言,立刻跳脚道:「父王,儿臣要学,即刻便学!」
秦王点了点天明的鼻尖,道:「先生已在外久候了。」随即高声道:「来人,请伏先生!」
不多时,一位老者在侍卫的引领下飘然而至。老者额冠博带,长髯及胸。虽已近知天命之年,但目光炯炯,举手投足自是气度沉稳,无不流露出名士风范。
待老者走近,秦王向丽姬与天明说道:「这便是儒学大师伏念先生了,伏先生学贯古今,博闻强识。我看是教授天明学问的不二人选。」秦王顿一顿又说:「天明啊,你不是对学习武艺极感兴趣吗?伏先生还有一种极其神妙的武功,名唤‘坐忘心法’。让伏先生演示给你看,如何?」天明早已拍手称快。
伏念道:「老夫这便练来。」随即,一掌立于胸前。一臂反背身后,未见脚步移动,身形却如旋风般,从众人眼前消失,片刻出现在长廊之中,转瞬消失,在一眨眼,便见花木扶疏中,一个身影一闪即过,未待众人看明,伏念已回到原地,仍是发功之前的姿势,仿佛未曾移动半步。
他这一套步法,令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瞠目结舌。天明更是呆了半晌,方才说得出话来,道:「先生,你快快教天明习这‘捉王戏法儿’吧!天明学会了好与先生玩捉迷藏!」
他一颗童心,将这奇绝武功看作变戏法儿不说,即便学成了仍是想到游戏。众人皆被他这番话逗得哈哈大笑。只有秦王心中一凛,面上立时如霜冰冷,心道:这个寡人待如亲生骨肉的孩子,若是知晓他的身份,以及丽姬与寡人的渊源,是否真会「捉」我这个「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