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落雪的季节。细雪约莫落自晌午时分,随着日光西斜越落越大,到得入夜起风了,雪花一朵一朵地如蓬花绽开随风旋转,在漆黑的夜里独自卖力演出,将它唯一的观众——那片黄泥地,染成了白的。
在这样的雪夜里,一座茶栈单单的伫立在便道边上。简陋的茶栈里,一名干黄瘦小的中年妇人,冒着风雪出来想要把门关上,但那木门实在太过老旧,居然禁不起妇人几下拉扯,嘎啦一响卡住了,差点儿便砸到了那个瘫在地上、浑身冒着酒臭气的乞丐。黄脸妇人无法可施,只得任由木门摇摇欲坠地大开着。她怯生生地回头瞄了瞄屋内,又看向屋外,这才伸脚在乞丐腿上踢了踢。「唔……」那乞丐挨了妇人几脚,嘴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咕哝,翻身又睡死过去。黄脸妇人无奈之下忍不住又叹口气,转身进屋,贴着墙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厨房门边。
「怎么样?」厨房内探出另一名中年妇人的脸,这脸黑得犹似焦炭,以致于不管她有什么表情人家都看不大清楚。「做死了!」黑脸妇人一手抓着锅勺,一手抓着黄脸妇人的衣袖,骂道:「我不是叫你去关门吗?为什么不关?」
「门坏啦,关不上。」黄脸妇人瘪着嘴低声下气地回道。
「那人哩?那臭家伙总赶走了吧?」
「也没有。那乞丐喝醉睡死啦,赶不走。」黄脸妇人很歉然地回道。
「我说你每天吃那么多饭都吃到哪儿去了?」黑脸妇人又骂开了,「门关不上,人你也赶不走!每天除了吃饭,你还会干什么?干什么哪?!」黄脸妇人连忙挥手,嘴里连嘘那黑脸妇人好几声,压低了嗓子劝道:「好啦好啦,你小声点儿少说两句,还有客人在哪。」她不劝还好,一说那黑脸妇人反倒更加怒气冲冲,提高了嗓子眼叫道:「你当我没长眼睛吗?一屋子人我看不到吗?倒了茶给他们也不喝,客人?!还不知待会人家给钱不给钱哪?」
原来这间石屋茶栈,平时人迹罕至,这天夜里却一下子来了十个客人,九男一女,有老有少。十人皆是面色凝重,论神态论打扮绝非一般庄稼猎户。其中那名女子年纪看来不过二十岁上下,身穿绿衫,发系玉簪,肩上罩着一件碧波般的翠绿斗篷,自始至终都端雅地跪坐着,默默凝望著杯中热茶。这女子不说话,其余的人也都不说话,一时间茶栈里只有门口那流浪汉的鼾声,与黑脸妇人敲锅砸碗的叫骂声,相互回荡着。
只听得那黑脸妇人骂骂咧咧地道,「我在这里烧柴煮水伺候这么一大挂人,就为多赚一两个钱,偏偏家里头有一个老妈子、一个二愣子,两个都是废物!」仿佛要印证黑脸妇人的话似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恰巧在此时端了茶从厨房出来,脚下一绊,整个人便向前扑去,当然手里端着的热茶也就洒了一地。那黑脸妇人气得一张脸更黑了,拿锅勺指着年轻小伙子大骂:「你瞧!你瞧!这不是废物吗?叫他倒茶给客人,居然一次只会拿一杯。十杯热茶端了半天到现在还没端完!好不容易端到第十杯了,嘿!还真行!居然全洒了!哎!哎!哎!老的连扇门都不会关!小的连个路都不会走!这还不气死我吗?」
「好啦好啦。」黄脸妇人见黑脸妇人骂得益发起劲,紧张地转头看了看客人们,两手死命将黑脸妇人往厨房里推,嘴里安抚道:「别说啦别说啦。」又扯了一把身旁的小伙子,低声催促:「二愣子,去!替客人重新倒杯热茶。」
「爷们可别见怪。」黄脸妇人哈腰赔笑地道:「咱们这小店平时难得有一两个人上门,今天居然一下子来这么多贵客,老妈子和二愣子没见过世面,都有些犯急了。哈哈哈。您瞧我自个儿也是。」黄脸妇人干笑了一阵,指着桌上九杯动也没动过的热茶,又道:「爷们不爱喝茶吗?要不来点酒吧?还是来锅烧鸡?」
「你有完没完?!」那十人原本各个儿一语不发,面带忧色,在那黄脸妇人不停地啰嗦下,其中一名虬髯老汉忍不住开了口,他性格显然最是急躁,截断了黄脸妇人的话,大声说道:「你怎么说个没完!下去下去!热酒、烧鸡都不要!」这虬髯老汉开口时,恰好那二愣子又端着一杯热茶走出来了,他年纪看来已有二十五六岁,相貌生得眉清目秀,人却似乎有些痴愚,听那虬髯老汉如此吼叫,居然点头道:「叫我热酒?烧鸡?好哩。马上来、马上来。」那生得肩宽膀硕的虬髯老汉,见那二愣子欢天喜地地回厨房去了,似乎是懒得解释了,「随便啦!随便!爱上什么上什么好了。唉。」那虬髯老汉没好气地叹了一声,顺手抄起面前茶杯正要喝,旁边一名高额头的汉子连忙出声提醒:「小心……」虬髯老汉登时警觉,没好气地重重放下茶杯咕哝道:「真是!连杯水也不能喝。」另一名相貌文雅如书生般的年轻汉子,见此间再无外人,便倾身对那老汉低声劝道:「师父,咱不能不防着贼人使毒,要知道鬼谷早已和乌断有所勾……」
「咳!」高额头的汉子一声咳嗽,打眼色看向了躺在客栈门口的醉汉。那书生话说到一半,随即会意,端起桌上那杯二愣子刚端出来的滚烫新茶,起身向外走去,口中言道:「这天贼冷贼冷的,茶凉得特别快。」说着便将明明还滚烫冒烟的热茶,故意往那醉汉身上一泼。那乞丐原本躺在檐下避风处睡得正香,登时哎哟一声大叫惊醒过来,伸手抹脸喊道:「烫死我啦!烫死我啦!」抓起地上白雪,便往脸上抹,「娘的!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打扰老子睡觉?」这乞丐不说话还好,一开口便有一股臭烘烘的气味,直往那书生鼻下熏来。
「是你?」那乞丐东张西望,便想站起身来,却没注意到自己睡着时,身旁已经堆满白雪,顿时一跤滑倒,身子都还没挺直,便又咕咚一下跌坐在地。那书生捏着鼻子心想,「这不知是哪来的乞丐凑巧赶上罢了,应当不足为虑。」口中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注意到这儿有人。这给老兄喝点酒。」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刀钱来,递给那丐儿,那乞丐也老实不客气地伸手接下,口中还道:「哪,臭小子,看在你还有点儿客气的份上,老子今天就饶了你。不然非打断你鼻子不可。」
屋内其余九人,似乎与那书生一般心思,听这乞丐如此跟那书生说话,尽皆莞尔。书生摸摸鼻子,也笑道:「多谢老兄,饶过了在下的鼻子。不过老兄啊,」那书生劝道:「再晚这风雪就更大了,躺在这儿肯定要出人命的,屋里实在已坐不下人,我看你趁着现在在道上还能行走,快点上路吧?」
「用得着你催?」那乞丐将钱揣进怀里,大概是看见屋里人多,各个又携剑带刀的,便道:「我这不就要走了?」
「算啦,陆师哥,天这么晚了,外头又大风大雪的,何必硬要赶人家走呢?」那绿衫姑娘突然开口对那高额头汉子说道:「你就让他待着吧。」那乞丐本已向前跨出了步伐,听了这话却又停住了。「师妹就是心好。」那高额头的汉子一笑,朝书生点了点头说道:「无所谓,不碍事的。」那乞丐见人家不赶他了,又平白无故得了一刀钱,心满意足地咧嘴笑了笑,拍拍肚子打出一记酒嗝,又躺回原处继续呼呼大睡,不一会儿,屋内十人便又听见那乞丐牛鸣也似的打鼾声阵阵传来。
确定茶栈内更无异状之后,那高额头的汉子理了理衣襟,这才开口:「朱掌门、左兄、廖兄、在座各位少侠英豪,此番仗义相援的恩情,鄙人铭记于心。想我陆元鼎八年来如履薄冰,只求不负先师所托,光大我八卦门。孰知日前鬼谷派出大队人马来攻,元鼎无能,一不能守住本门,二不能阻止鬼谷之人将恩师的坟当众刨开。后来幸得各大门派出手相助,否则我八卦门此刻只怕已不复存。」说到这里,陆元鼎拔出长剑,面露愤慨之色,振振言道:「诸位见证,此剑乃是我恩师亲授于我,我陆元鼎今以此剑发誓,只要我陆元鼎在世一日,必报此仇,以慰恩师。」说着将那柄长剑朝左手手心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在座十人当中倒有一半参加过八年前那场血战,想起当时辛屈节率先喊起同生共死的景况,皆不禁红了眼眶。其中更以那虬髯老汉感怀最深。原来这虬髯老汉正是丹岳门掌门人朱岐,八年过去,胡子头发都斑白了,火气却未曾消停。他原本与前八卦门掌门辛屈节最不对盘,但此番鬼谷突袭八卦门,倒是他出力最多。墨家钜子路枕浪自刎、端木敬德寿终正寝、苍松派掌门杨隼跟辛屈节一块儿……总之是物换星移,一代新人换旧人,朱岐心中不可能没有感慨,他红着眼眶,叹了口气,喃喃道:「辛老头,八年啦……」
「朱伯伯……」坐在陆元鼎身旁的绿衫姑娘,听得朱岐此言,两眼顿时盈满泪水。这绿衫女子名叫辛雁雁,正是辛屈节的独生爱女。年方二十,虽是习武之人,却足不出户宛若富家千金一般,更遑论涉足江湖。除了同门师兄与朱岐外,其余在座众人都是首次见到她。辛雁雁一开口,却仿佛与众人熟识,「苍松派的廖东临廖师叔、任与樊任师兄、邱奕兰邱师兄,」辛雁雁一一对众人点头致意,「还有朱伯伯……各位前辈、师兄远道而来,相助我等。先父倘若在天有知,必是……必是深感盛情。」
「唉!」朱岐吭了一声,「雁儿你说这什么话?客气话就甭提了。说点儿要紧的才是。怪呀!这里头透着怪呀!我无论如何想不通,鬼谷虽然恶名昭彰,近几年来却也少有动静,跟咱们正派人士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忽然跑来挖辛老头的坟呢?」丹岳门弟子邱奕兰,就是刚才泼茶的那位书生,也附和师父的说法,道:「是啊。这太莫名其妙了。莫非……他们是要在前辈的坟中,找什么东西?」
清霄派的左碧星,身为赵楠阳的亲传弟子,在武林上早有一定的身分地位,听邱奕兰如此说,也就不再转弯抹角,索性直接问道:「陆掌门,贵派这场惨祸实在颇有蹊跷。我记得当日八卦门中一战,鬼谷之人屡屡逼迫,要你交出一件物事。敢问陆掌门……鬼谷要的东西是?」
「没错。确实有这么回事。」苍松派廖东临闭着双眼,好像在回想当日情景,「那天我也听见了。那柳带媚……说的是……白鱼玉坠,没错!就是这四个字。」
陆元鼎早已料定今晚必有此一问,叹了口气回道:「实不相瞒,这事在下也是深感不解。如今回想起来,鬼谷的种种行径都像是为了夺取某件对他们而言极为重要的物事,但他们口中的什么白玉,在下却是从未见过。近年来武林上有人谣传这白鱼玉坠乃是千年宝物,又有人说吃了此玉能增加一甲子的功力云云。这些谣言在下也曾听过,但我思前想后,仍参不透那白玉与我八卦门有何相关?」
「哼哼。」左碧星的徒弟赵令辉,扬起鼻孔发出怪声,压根儿就不信陆元鼎说的话。
「陆掌门,」左碧星非但不阻止自己的徒弟,反而也道:「清霄、八卦、丹岳、苍松四派,既在武林中号称四大门派,陆掌门也应当信得过我们才是。若有什么难处,陆掌门不如趁此机会说出来,大伙儿也好帮着出点主意。」
陆元鼎见清霄派意似不信八卦门和白鱼玉坠毫无瓜葛,脸色微变,沉声说道:「左兄,此事干系重大,莫要听信贼人诽语,陆某确实对白玉什么的一无所知,若有虚言,便教日后不得好死。」左碧星微笑说道:「陆掌门何必如此?我们不过是在推敲形势罢了。陆掌门都这么说了,在下岂有不信之理?」朱岐在旁呸一声说道:「我瞧那劳什子白玉什么的,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平白无故弄得一堆人眼红,但说到底,究竟有谁真的见过?搞不好根本都是鬼谷的人瞎掰出来,就为了让江湖上多点乱子。照我说啊,大伙儿都别管这回事儿,就当没有,气死鬼谷那些王八蛋。」邱奕兰点了点头,道:「师父说得有理,但这样一来,鬼谷到底为什么会忽然围剿八卦门呢?」
众人几番来回讨论,都是百思不得其解,正著恼时,茶盏的二愣子却端着暖酒、烧鸡出来了。众人带着辛雁雁躲避鬼谷追杀,迄今已两昼夜,皆是粒米未进,眼看美酒烧鸡摆满一桌,畏惧有毒,竟是谁也不肯动筷子。朱岐嗅着阵阵鸡肉香气,馋涎欲滴,腹中更发出咕噜咕噜的饥鸣声。朱岐脸上一红,恼羞成怒地叫道:「拿走拿走!这锅烧鸡爷们不要了!别给我端上来!最好……最好是给我倒了!」二愣子也不知听懂了没,端起烧鸡在屋内走了一大圈,这才回去厨房。朱岐闻着满屋子的鸡肉香气,不禁摇头叹道:「去,早知路上多带几个馒头也好。」
辛雁雁在旁已半晌不发话,这时忽然站起身来,朝众人深深一揖,慌得那朱岐连忙挥手说道:「雁儿,你别理我,你也知道朱伯伯我不过就是爱发牢骚,饿几顿饭没啥大不了的。」辛雁雁却依旧站着不动,陆元鼎也诧异问道:「小师妹?你怎么了?」
「我、我有话说,」辛雁雁望着众人,抿了抿嘴唇,小声言道:「事情是这样的,八年前先父曾将一物托付于我……我不能再隐瞒了。那是先父要前往桂陵城的前一个晚上,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绝不能跟第三人提起。」辛雁雁吸了口气,转头对陆元鼎道:「所以,我才连师兄都没告知。」陆元鼎点点头,神色紧张地问道:「师妹,这么说来,师父留给你的是?」
「正是一块白鱼玉坠。」
「那……」清霄派赵令辉眼睛放出光来,紧接着追问,「那白鱼玉坠现在何处?」
「那是先父留给雁雁的唯一遗物,这白鱼玉坠,如今便在雁雁身上。」
辛雁雁话才说完,一块黑影猛然自半空中旋飞而落,众人便听得一阵嗤笑声,紧接着又是啪啪两响。朱岐大喊:「小心!」同时拔出金环大刀,挡在辛雁雁身后;清霄派左碧星的长剑,也与朱岐同时来到辛雁雁身后。其余八人(疑应为七人)也接二连三抽出各自的兵刃。
「小师妹受伤了吗?」陆元鼎先一个回头,紧接着问道。「我……我没事。」辛雁雁紧张地答道:「但我明明感觉刚刚有人在我背后拍了一掌。」陆元鼎低头一看,回道:「那不是一掌,是有人替你我二人挡下了身后暗器。」说着弯下腰去自地上捡起两只烂草鞋,鞋底分别扎着一根亮环锥。陆元鼎和辛雁雁方才所感觉到的,其实是两只草鞋打上了他们的背心。
「不只你们两人,有人替咱们在场十人全挡下了暗器。」朱岐说道。辛雁雁和陆元鼎闻言转头,这才瞧见,在众人间的矮桌上多了一件脏棉袄,数十枚烧得火红的各式暗器,星星也似地嵌在上头。这便是方才众人听到的嗤嗤声,而那啪啪两响,便是两只草鞋分别拍在辛雁雁和陆元鼎背上的声音了。
方才于电光火石之间,十人抽剑拔刀皆是因为听见了草鞋、棉袄所发出的声音。换言之,若非有人从旁相助,大伙儿只怕早已中招。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均觉今日真是丢尽了四大门派的脸,既不知是谁施放暗器,也不知是谁挡下了暗器。如果说那施放暗器者武功令人可畏,那么那挡下暗器之人的武功则是高得可怖了。
「多谢阁下仗义相助,」陆元鼎第一个认了出来,冲着仍旧倒在门口呼呼大睡的乞丐一抱拳,「陆某方才多有冒犯,尚乞原宥才是。」辛雁雁听陆元鼎如此说,放眼望去,果见那乞丐身上少了件棉袄,两脚上缺了双鞋子。「是他?」朱岐心中一惊,背上冷汗直冒,想到:「那乞丐如何进屋?如何出屋?我竟是什么也没瞧见。」朱岐转头看向左碧星,只见左碧星脸上也是冷汗直流,便知他也跟自己一样,啥都没瞧见。
那乞儿听陆元鼎说得山响,却动也不动一下。倒是厨房里头,那黑脸妇人又咋呼起来,显然又是在骂那黄脸妇人,「你干么偷吃?谁准你偷吃的啊?!」「好啦好啦,你别生气。」紧接着,黄脸妇人的声音也从厨房传了出来,「你瞧这烧鸡不是煮好了吗?既然客人不爱吃,咱们自己先吃两口嘛。」
「你当我跟你一样白痴吗?还用得着你说?我刚才就已经吃过了!」黑脸妇人大声嚷嚷道:「我是说谁准你吃鸡屁股来着?!」「明明客人就不吃,留下来多浪费。」「你敢顶嘴?!跟我辩?!」黑脸妇人拎着锅勺,追着黄脸妇人从厨房一路追打跑了出来,「吃我的屁股。打!我打死你!」「唉,唉,别打,别打。我怎知屁股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