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垒之后,是乱七八糟杂凑起来的辽人守军,城中契丹奚人等辽人所谓国族,都知道城破之后,他们必然无幸。将最后一分气力都拿了出来。皇亲国戚,辽人小吏,宫中太监,辽人散卒,大户家奴,甚至还有契丹文官,就构成了燕京城中最后的抵抗力量。手中也是什么武器都有,能披甲的,十中无一。昨夜他们都在拼命拆屋架垒,朝着大火中扔去更多的可燃之物,到了这个时候,周遭能拆的都已经拆光。也完全筋疲力尽了,看着火势渐渐小下来,这些杂乱守军就猬集在土垒之后,等着宋人最后的攻击。
当终于看到宋人甲士从火场中冲出,呼啸上前的时候,每个人都是神色惨然。一个辽人小吏文士挺身而起,站在土垒之上,大呼道:“天底下没有不亡的国家,就死在这里罢!难道等着宋人破城之后,再屠城杀到头上来么?就和燕京城同殉罢!”
在他呼喊声中,辽人杂乱守军,手中有弓矢的,已经发矢而射,没有弓矢的,就投掷着砖头瓦块。挤在后面的,也张口而呼,这凄厉呼喊顿时就席卷了全城,仿佛就见证了大辽对幽燕之地一百余年的统治,就要在此刻走向终结!
~~~~~~~~~~~~~~~~~~~~~~~~~~~~~~~~~~~~~~~~~~~~~~~~~~~~~~北辽此时号称摄政者,正是天赐皇帝留下来的皇后萧普贤女。正是四军大王萧干的亲族。萧干现在掌握北辽这残山剩水的全部大权,对萧普贤女也面上维持足够尊重,在军中用度如此窘迫之际,还尽量维持她那个所谓宫廷的供应。
但是此时此刻,在燕京城通天门的箭楼当中,这位才三十三岁的辽人皇后却已经是一身素服。面北跪坐,头发也披散了下来,垂在身后。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她身边伺候的,只有寥寥几名宫女而已。太监中有气力的,都被她打发出去参与最后的抵抗。北辽朝廷文武百官,久矣只是一个虚名而已。大权以前在耶律大石,现在在萧干手中。现在自然没有人还在这孤家寡人一般的皇后身边警哔,不是逃散,就是和各自亲族在一起,等候着最后的命运。
若不是耶律大石在,若不是燕京城中契丹奚人这些国族还在竭力震慑,说不定都有汉官,准备将她绑了献纳给入城宋军了。
不过此时此刻,已经到了绝境。
耶律淳的棺木,就停在外间,不过现在也没谁关心一个行将灭亡的小朝廷的死皇帝了。通天门外,还残存的燕京北城当中,呼喊哭叫声连成一片,昨夜稍稍安定一点的秩序,又完全崩溃,现在狂乱处,还超过昨日宋军突然抢下城门的时刻!在耶律普贤女身边伺候的寥寥几名宫女,契丹奚人国族的,怀中揣着利刃,准备最后关头跟着同殉。渤海汉人出身的,就左右乱瞄,心神不灵的看着有什么退路。
跪在那里的萧普贤女突然低声发问:“大石林牙有消息么?”
一个女官模样的宫女低声回话:“大石林牙自从昨夜上了开阳门,举火隔断退路之后,现在都还没有音讯。”
萧普贤女又低声问:“四军大王回来没有?”
那女官默不作声,一句话都不说了。萧普贤女缓缓点头,站起身来:“扶我出去看看……”
几名宫女女官,上前搀扶住了萧普贤女。扶着他走出了箭楼。在箭楼之外,还荷戈守卫的,只有不多几十名萧家亲族子弟,白发苍苍的老头也在其中。除了他们,城墙上就再无一人,看着萧普贤女出来,仅剩的这些萧家亲族子弟宿卫,都是一脸悲色的朝着萧普贤女行礼。
萧普贤女也红着眼睛一一点头示意。她先向城外看去,天色已经渐渐明亮了起来。平林漠漠,环庆军留下的营寨痕迹还在远处,所有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洁白当中。寂静无声,看不到萧干的旗号,看不到大辽的军马。
转头再朝城内看去,入眼之处,就是一片狂乱。南城大火仍然在熊熊而烧,卷起黑烟劫灰,洒落全城。仅剩的北城,到处都是百姓流民在四下奔走,宋军甲士,已经在远处出现。不多的杂乱守军,在凭借街巷土垒进行绝望的抵抗。这些杂凑守军,如何能是披甲之士的对手,眼看着宋军甲士已经杀得一路是血,步步朝着通天门方向而来。
宋军在整个北城,已经蔓延开来,到处都是呼喊惨叫之声传来。杀戮和放火向来是连在一起的。火头烟柱,在北城也次第升起,指向各处城门,仿佛就在标明宋军在燕京城中前进步伐。
除了通天门还有辽人不多守军在守住城门之外,拱辰门,清香门,安东门,迎春门…………守军全部溃散,或者加入了城中绝望的抵抗,或者打开城门逃跑。城中百姓流民,都沿着这几处洞开城门拼命朝外逃难,城门处人潮自相践踏。燕京城外雪地上,已经可见看见小蚂蚁似的人潮,在竭尽最后一分气力,离开燕京这座死地!
萧普贤女眼中滚落了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祖宗的基业,就这么完了?这么一个大辽,就走到这一步了?”
一名萧姓子弟宿卫低声解劝:“大娘娘,萧大王马上就要回师,到时候…………”
他声音半途戛然而止,分明连自己都失却了信心。萧普贤女再朝城下看了一眼,转头举步朝通天门箭楼内走去:“宋军靠近了,就将这里烧了,我和皇帝死在一处,还能朝哪里逃去?好过去汴梁当小周后…………你们举火之后,或者去寻萧大王,或者去寻湘阴王罢…………大辽没了,大家各奔生路罢!”
萧家宿卫子弟都垂泪不语。通天门箭楼之外,已经准备好了柴薪和引火的火油。萧普贤女是不打算跑了,现在萧干都踪影不见,不知道是不是被宋人泾源秦凤熙河三军在东面缠住了,宋军势大,萧干东征西战,只怕也难以回天,如此大雪,从人星散,车驾不全,能逃到哪里去?在这里死了,总好过落入宋人手中受辱。
大家目送着萧普贤女步入箭楼当中,有的人就准备在这里跟着举火同焚,也有的人朝着箭楼拜了几拜。就下了城墙准备自觅生路。一个已经白发苍苍的宿卫,看来也是萧家族人当日在大辽位高权重之人,现在却哭得跟泪人也似,举起了火把就走向火油堆积之处。
风声火声哭喊声在燕京城头冷冷掠过,仿佛就用这末世一般的场景,见证一个帝国的灭亡。
突然之间,一声凄厉的号角在远处响起,隐隐约约传到了城头之上。那白发老宿卫犹自未觉,还在颤颤巍巍的走向火油堆积处。
号角声更大的响起,这次却仿佛是十几二十具号角同时吹动。那老宿卫终于反应了过来,转向城外东南方向。
入眼之处,就看见已经初明的天色当中,数十面黑旗跃出了地平线。地平线下,无数辽人骑士正在纵马疾驰,卷起满天雪尘。当先数十名辽人骑士,举起号角,呜呜吹动,声震四野。
那老宿卫一下扑在了城墙垛口上,手中火把脱手而落,他跟发疯也似的指着辽军骑士出现的方向,用尽平生气力放声大呼:“萧大王回师了,萧大王回师了!”
~~~~~~~~~~~~~~~~~~~~~~~~~~~~~~~~~~~~~~~~~~~~~~~~~~~~~~~~在萧普贤女准备举火**之际,耶律大石也率领麾下人马战至了山穷水尽之处。
随着宋军大队在燕京城中展开,城墙之上的宋军仿佛也恢复了精神士气一般,拼命而前。眼看宋军就要掌握整个燕京城了,绝不能让其中一处城门还掌握在辽人手中,到时候可以接应援军入城。九十九拜都过去了,就剩下这最后一哆嗦!
宋军呼啸着轮番扑上。城墙上的攻杀战守,是甄六臣这等悍将指挥。他是跟着萧言一块儿闯过辽人大营回归雄州的。闯营厮杀中甄六臣的凶悍之处,连萧言身边岳飞等人都有点佩服。甄六臣跟着郭药师一块儿被软禁,这厮杀惯了的汉子憋闷得不堪。
今日在燕京城头,这蓄积已久的战意杀气斗志,淋漓尽致的展现了出来。甄六臣身披重甲,每一次冲击都身先士卒,重重的撞在辽军支架的旁牌之上。要不是麾下士卒拼命遮护,战阵当中,甄六臣都不知道该倒下多少次了!
常胜军是甄家兄弟追随郭药师多年的心血所系,现在已经凋零得不成模样。现在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再起的机会。从郭药师以降,焉能不牢牢抓住?丢失权位势力,被软禁监视,不知道下一步命运将会如何的日子,大家都已经过够了。只要将燕京抢下,大功到手,常胜军还会再度扶摇直上!
一次次在甄六臣带动的冲击下,在看着宋军终于越过火场,扑入燕京城中,四下蔓延开来的沮丧中。辽军残部,终于支撑不住,一步步的后退下来。有的人甚至从城墙上向下逃跑,宋军直扑入开阳门箭楼当中。双方就在箭楼中展开厮杀,宋军已经下了城墙,将开阳门城门死死关上,再寻找一切可用的东西将城门洞堵住。
耶律大石再负创数处,在亲卫扈卫之下,退上了箭楼二层,宋军几次扑击,都被拼死杀退。箭楼一层,宋军辽军死伤士卒混杂在一处,血流满地,几乎都让人没有落脚之处。宋军杀得不鸟耐烦,已经有人在大呼:“举火,举火!将上面辽狗一火烧光了就是,让他们遂了和燕京城同殉的心愿!”
当下顿时就有人搬运举火之物,守城之法,不少都要用到火攻处。特别是在对付攻城器械的时候。城墙上面引火之物,柴薪都是素来都准备好的。转瞬之间常胜军就在开阳门箭楼里外堆满了柴薪,朝上浇火油。
甄六臣在箭楼一层,朝着上面大喊:“大石林牙可在上面?今日到了如此境地了,再战下去也是白饶。不如大石林牙自己下来,将生擒于你的功绩送给俺甄六臣!大石林牙,俺敬你是条好汉,在军中绝不会折辱于你…………这么多跟随你死战的儿郎,大石林牙你就忍心让他们与你同殉?”
在箭楼之上,耶律大石已经筋疲力尽的靠在墙上,身上盔甲都卸了下来,露出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似乎连动一根手指头的气力都没有了。身边甲士环绕着他,也比耶律大石强不到哪里去。
耶律大石朝着身边甲士笑道:“某是不下去了,流血太多,浑身发冷。临死宋人给俺暖和一下,那是再好不过…………你们谁愿下去,就此走罢。是死是活,全凭天命了。来生有机会,俺们再相见罢。”
他身边甲士无不垂泪,有的人就在耶律大石身边一屁股也坐了下来,还有的在楼梯口处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不该下楼投降。
就在这个时候,耶律大石神色一动,呜咽的号角之声,在远处响起,一开始低沉,转瞬之间就变得清晰起来,一直传到箭楼之上!
耶律大石靠在墙上,捂住脸沉默少顷,喃喃自语:“萧干啊萧干,你总算是回来了?直娘贼,来得好慢!要不是俺在燕京城,你现在该是个什么下场了?”
他身上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一下站起,振臂而呼:“杀下去!接应萧大王!俺们援军回师而来了!”
~~~~~~~~~~~~~~~~~~~~~~~~~~~~~~~~~~~~~~~~~~~~~~~~~~~~~~在丹凤门箭楼之上,看着眼前远处漫卷的辽军黑旗,赵良嗣凭栏而立,神色狂乱。他死死的抓着栏杆,指甲已经嵌进木纹里面了,他却恍若不觉。
他是文臣,虽然野心足够,但是也没萧言那种胆色。以都市小白领加亚健康身体,就敢披甲冲杀在两军阵前。他擅长的,只是指使别人为自己的野心卖命罢了。
为什么这老天爷,总是要和他赵良嗣做对?
为什么每次都是在这功败垂成的关头,让他的谋划全部成功?萧言如此,这萧干也是如此!难道他赵良嗣就没有扬眉吐气,一飞冲天的时刻?
这到底是为什么?
辽军铁骑,卷起满天雪尘,以最快的速度朝着燕京城疾驰而来。呼喊声接地连天的响起,一**的撞击在燕京城墙上,似乎此刻他所身处的丹凤门箭楼,都在这狂乱的潮流当中摇摇欲坠。
城墙之上宋军奔走呼喊,每个人都象遭逢了天崩地陷一般完全慌了手脚。回头望去,燕京城中半城焦土,半城也已经烟火烛天。眼看得就要将燕京夺下,现在却是这么一副景象!如果这是一场噩梦,就快快醒来!
~~~~~~~~~~~~~~~~~~~~~~~~~~~~~~~~~~~~~~~~~~~~~~~~~~~~~此时此刻,郭药师也已经杀到了通天门在望的地方。他紧跟着甄五臣之后,也杀入了燕京城中。沿途不是没有抵抗,但是零星弓矢,砖瓦投掷,再加上一些只会拼命的血肉之躯,在披甲战士面前,怎么也支撑不住,连打成相持,稍稍阻滞一下他们脚步的资格都没有。
常胜军甲士,踏平土垒,推翻栅栏,踩过血肉,不可阻挡的在燕京城中前进。郭药师早就不知不觉的杀到了前头,和甄五臣并肩作战。越杀越是爽快,被萧言夺军软禁许久,众叛亲离的郁闷,痛快淋漓的都发泄了出来。
通天门上,已经可以看见不多的辽人守军在那里仓惶走动。郭药师辽将出身。如何认不出城楼上那些辽军的宿卫服色。当下就是心中大喜,回头一看,还有百十名常胜军甲士浑身是血,紧紧的跟在他们身后。
郭药师用力的拍着身边甄五臣的肩膀,甄五臣同样呼呼的直喘着粗气。
“武臣,前面就是辽人现在的行宫了!这么大一个辽国,现在也到了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去擒了那辽人萧皇后,说不定就能换来这燕地让你我兄弟镇守!宋人官家,也是好大喜功之辈,就喜欢这等礼物!”
甄五臣嘿了一声:“都管,俺杀上去,你还有伤在身,先喘一口气罢,不要杀脱力了!”
郭药师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伤势,重振常胜军,说不定还能镇守燕地,真的成为一方诸侯的美妙前景,已经让他每一分精力都燃烧了起来。他哈哈大笑,举步朝前:“某郭药师,什么时候躲在自家儿郎身后过了?跟着某家杀上去,某还你们一个大大的富贵!”
呼喊之声未已,城外号角之声,穿过已经是地狱一般景象的燕京城,越过城墙,越过重重烟火,直入郭药师耳中!
郭药师身子一晃,一下按住了甄五臣肩膀。身后甲士,也纷纷停住脚步。放眼看去,就看见通天门城墙上辽人守军,已经完全不顾宋军甲士杀到了何方,指着城外,状似疯狂的大呼小叫!
号角声更加凄厉的响起,这一次已经是清晰可辨。将郭药师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粉碎。甄六臣转头看去,郭药师已经脸色惨白,眼中全是血丝。嘴里只念着一个人名字。
“萧干,萧干…………你还真是有回天之力不成?这样都能让你把燕京城保住!难道就真的没有人,能拿下这个地方?…………某不甘心,某不甘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