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怀摇头,挥手让那些貂帽都亲卫去传令,亲自押着甄六臣走出帐幕之外:“宣赞让俺掌握住这军马,让尽量少死一些人。死多了,一是违背宣赞军令,二则是不够力量直下燕京南面,所以就得出营行事。”
他这是破天荒的说了这么多字,算是将他完全不复杂的决断过程解释得清清楚楚。甄六臣只是讶异的看着汤怀,微微有点动容:“宣赞让少死一些人?”
汤怀点头,这个时候貂帽都亲卫已经将甄六臣披挂拿了过来。其余几人已经在营中传令,调度军马。大家虽然有点疑惑,但也都默然听命行事。
甄六臣一边披挂一边朝着汤怀冷笑:“你们萧宣赞倒好心”
汤怀摇摇头:“俺不知道萧宣赞是否好心,这是军令,俺就照做。”
甄六臣叹息一声,摇头苦笑:“管他是真是假,对俺们燕民,好歹是场慈悲”也不知道是不是遭逢大变,当初押送小哑巴,看着老天拨弄世人如此,再看着大小姐这般遭际。甄六臣这个精悍凶猛,从来将生死不当回事的前常胜军大将,现在竟然有些看不得死人了。这贼老天,总要给世人一条活路罢?为什么非要将每个人都置于鼎釜之上,让世人承受此等煎熬?
他转眼已经在貂帽都亲卫帮助下披挂完毕,看着汤怀冷冷道:“外间如此大乱,奉着俺这个招牌幌子出去,就不怕俺乘乱走了?”
汤怀神情仍然木木的:“萧宣赞军令,要少死人,要看紧你。俺都做到就是。”
甄六臣猛的大笑,伸手问貂帽都亲卫要兵刃。貂帽都亲卫向汤怀望过去,汤怀瞧瞧甄六臣,竟然点了点头。那貂帽都亲卫取过一杆马槊,递到甄六臣手中,甄六臣哈哈大笑:“终日杀人放火,到成了别人手中鱼肉的时候,倒是要去救人性命了这直娘贼的老天,也不是这般耍弄人法”
外面呼喊哭号声震天动地般的传了过来,火光升腾越来越高,将老营当中一切也都映照得通明。甄六臣和汤怀已经翻身上马,身后二百骑士,同样上马,已经有留守之士打开了营门,放下吊桥通路,一行人鱼贯而出,直迎向前面狂乱的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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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当中,已经是一片修罗杀场。
一处渠帅的营寨,在狂乱的人潮当中苦苦支撑。本来他们这些营寨就扎得马马虎虎。壕沟草草挖了一阵,不过半人深就撂在那里。寨栅也扎得稀稀拉拉,寨墙上什么防御设施都没有。大家在乱军当中,有今天没明日的,今日掳掠所得,尽情享受就是了。还吃那个辛苦每日好好扎营做什么?扎好营盘,也不见得你的性命就能多保全个几天
营啸引起的疯狂,终于蔓延到这里,无数人冲下壕沟,然后被踩在脚底。而这些红了眼睛的人群,不管是壮健汉子还是老弱妇孺,挥舞着手中乱七八糟的兵刃器械,就被后面涌来的人潮推动,越过了壕沟,撞击在了寨栅上面。
这个渠帅算是警醒一些的,在营啸波及到这里之前,已经带领心腹之士做好了准备,守在了寨墙之上。人潮铺天盖地的卷过来,他们发射了几轮羽箭,就跟落在海潮里面的雨滴一样,完全看不出能起什么作用。人群狠狠的撞上寨栅,撞得寨栅顿时就松动起来,不少地方顿时就被这巨大动量,一下就撞开了缺口
几十上百根长矛从缺口处伸出来,从还未翻倒的寨墙上拼命朝下击刺。可是穿倒的人就挂在矛上,连倒都倒不下来寨墙上的守卒也都疯狂了,长矛折断,就拼命的用任何在手边的东西朝下扔,缺口处的守卒,推上来车子,运来土石又在后面堆叠起障碍,然后矛手就守在障碍后拼命击刺。这个时候什么都没用了,只要这人潮席卷进来,大家就只有没顶的命运
虽然每个人都在拼命抵抗,但是涌过来的人实在太多,实在太密。转瞬之间寨栅几乎就全部被推倒。寨墙上守卒不是被践踏在脚底就是调头就朝后跑,希望能跑过这疯狂的浪头无数火把从人堆里面丢了出来,落在营寨各处,到处都是火焰升腾而起。
从前面侥幸逃得性命的人,却发现,连退路都没有了人潮已经早就从营寨两边蔓延过去,席卷起更多的人,将营寨前后都团团围住。那渠帅杀得浑身是血,似笑非笑的在满天火光当中停住脚步:“入娘的,却没想到俺是这个死法,连燕京城都没有看到”
他一心等死,连外面又响起了另外一种呼喊声音都没听见。不过这些呼喊声音实在太过微弱,被人潮声浪掩盖住也是正常。不过只有寥寥数百人在嘶声力竭的大呼:“甄元帅亲临,诸军镇静甄元帅亲临,诸军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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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潮之外,这个时候有区区一两百骑士,分做了两队,穿行在这巨大人浪的两侧。甄六臣和汤怀就在其中一队当中。他们领骑士绕开这狂乱的潮流,贴着他们两翼逆向而走。不住的领人马插进人潮当中。
人群中间密而两边稀疏,只要他们不冲得太深,还有活动的余地。每次冲进不过数十步,就在甄六臣的带领下掉头,割出几百人出来。用马槊长矛驱赶着他们剥离出大队。人一旦离开裹挟,总算是能清醒一些,等他们跌跌撞撞的让开一旁,这个时候仿佛才听见了这些骑士声嘶力竭的呼喊声音。劫后余生的人群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一切,个个都是茫然。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眼前骑士高举着甄六臣的元帅旗号,不住圈马回去,冲入人潮当中,再如前一般剥离几百人出来。这样反复十余次冲击,人马都已经气喘吁吁,疲惫不堪。但总算是让五六千人逃离了混乱的人潮,向两边散去。
全部被营啸裹挟冲撞的人群,差不多有四五万之数,老弱皆有。一番狂乱下来,已经有万余没顶,现在还在奔腾席卷的,也不过就三四万人,少了五六千,顿时就松动了不少。前面的人也不感觉到后面推动他们的动量如前一样巨大了,渐渐就放慢了脚步。那些被割裂出去,喘息一阵的人马也跟着这些骑士一起呼喊,这喊声就再也不是微弱而无足轻重了。在狂乱人潮巨大而不知所谓的哭喊呼啸声中,已经渐渐分辨得出来。
巨大的动量,密集的人潮,渐渐停下了向前滚动席卷一切的势头,越来越多的人从两边散了出去,眼前营寨已经完全被人潮淹没,火焰冲天而起,但这人潮向前涌动的势头已经放慢了许多,落在后面的人已经停步,茫然的就瘫坐下来。这场营啸,似乎已经有了被控制下来的希望
甄六臣和汤怀两人并肩,屡次冲进冲出,已经是气喘吁吁。等他们再一次从人潮当中冲出来,两人都累得在马背上直不起腰了。身后跟着的骑士不过数十,其余的人或者落马,或者分散在四下,一时聚拢不起来。
身后有亲卫大声招呼:“汤将军,容俺们喘一口气罢总算是让他们平静一些。聚拢了队伍,休息了人力马力,再冲进去,准保要不了天亮,就让这帮疯子停下来”
甄六臣和汤怀对望一眼,两人人马都全部染红了。冲进人潮当中,要紧的就是不能停住脚步。一旦停住,被后面涌上的人群淹没,那是再容易也不过的事情。有人挡在前面,只有马踏枪刺刀砍,要救人,就先得杀人在这个世道,救人杀人,都成了一种有点分不清楚的东西。
甄六臣喘着粗气,笑道:“姓汤的,俺第一次杀人是为了救人…………直娘贼,说不出的古怪你还成不成?反正俺是要喘一口气了,这个时候这些人自己再互相踏死多少,却不是俺的罪过了”
汤怀也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放缓了马速,看着甄六臣点点头:“你没逃,很好。”
刚才纷乱,要是甄六臣一心想逃,人潮阻隔,汤怀到哪里追他去?甄六臣却始终贴在汤怀身侧,一步也未曾离开。
他们身后亲卫也是满身疲态,互相之间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突然之间,有人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来,指着侧面:“那是什么?”
这个时候,就听见马蹄声响,连犹自轰响的呼啸哭喊都掩盖不住。甄六臣和汤怀转过头去,就看见一队骑士,已经催马到了全速,朝着他们这群人疾疾驰来在这些骑士身后,还有步卒跟随,挡在他们前面的散乱劫后余生之人,全都被撞开。当先一人,骑在马上身形高大,长矛夹在腋下,如闪电一般直冲而来
看着这当先这人身形,甄六臣眼睛一下瞪大,仿佛看见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人物一般。忍不住就大喊出来:“董大郎这场孽,是不是你造下的?”
来持矛骑士马速不减,高声大笑:“岂不正是俺?甄六臣,萧言手下俘虏也当得够了,俺这就救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