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顿时在夜色当中轰动起来,可以清楚的看见碎冰在几百骑的践踏下翻卷腾空。战马嘶鸣之声也响起。兵刃甲叶碰撞之声,更是平添了几分森森的杀气。
这些甲士旋风一般的冲过附廓的那些民居,百姓家中养得狗最先被惊动。汪汪的吠叫起来,直入夜空。在百姓们才被这些响动惊醒的时侯,这些马上甲士,已经旋风也似的卷入了城墙缺口当中!
城墙上这个弓手,露在外面的家伙冻得冰凉了都没感觉。下意识的扯开嗓子就叫了一句:“有贼入城!”
正轰隆卷入城中的马上甲士,一人抬头看了眼,摘下骑弓嗖的就是一箭射过来,却是离这家伙三四步外掠过。顿时就让他变了调的惨叫声戛然而止。那骑士还对他招呼了一声:“逃命去罢!”
那弓手立刻用拳头塞住了嘴巴。趴在城头上。冰凉的感觉才让他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将那话儿塞进裤裆里面,都不敢起身,手脚并用的就朝远处爬。这家伙是个滥赌鬼游手一般的人物,也没什么家眷负累,这个时侯就一个念头。赶紧逃出这县城,有多远跑多远,天知道这些大王爷爷会不会洗城?
正转着不知所谓念头的时侯,大队步卒又漫了上来。成百上千的人开始扯着嗓门大喊,声音之宏,将这个小小的县城治所彻底笼罩:“大辽蜀国公主麾下奉天倡义复辽军袭城!降者免死,但凡百姓,闭门不出,保你们身家性命不失!”
城墙上的倒霉弓手,城墙左近民居中被惊动而起的百姓。顿时都是目瞪口呆。
皇天,北面那传得沸沸扬扬的辽人余孽军马,竟然是真的?还直恁般势大,一直杀到了大宋境内来?北面不是有什么神武常胜军么?难道也被打垮了?这兵祸怎么就突然来了?直让人半点准备也无?自家性命,却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甄六臣率领大队,直奔向城中县衙方向而去。经过一个路口,就留十来骑守住。一则是方便控制全城,二则也是监视后续入城的那些新扩出来的军马。约束他们不得生事。老老实实的当一支秋毫无犯的大辽义师。
韩世忠给他的命令,是城中万一有所抵抗。看起来杀伤会难以控制之际。干脆掉头就走。只要张出声势,也就足够了。城中官吏,这等要紧军情,岂能不报上去?
说实在的,这般矫情且束手束脚的举动,让甄六臣这等杀伐汉子有些不屑。不过默默领命就是。却没想到,大宋边地,兵事废弛都到了这等地步。没有丝毫抵抗,麾下军马就已经漫入了城中!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沿街而过,只能听见他们搬动重物抵住门扇的声音。偶有孩子哭闹也赶紧被捂住。
到了后来,除了几百马蹄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轰隆响动之外,城中就如死一般寂静。
经历了在北地数年的血腥厮杀的甄六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大宋如此富庶,却这般毫无防范。却不知道,这些年他们是怎么平平安安熬过来的?不要说女真鞑子南下了,就是当年他们全盛时期的常胜军南下,只怕横扫几百里,都毫无抗手!
怪不得为了攻伐燕地,还要将远隔几千里,对着西夏戒备的那支西军调过来。那个大小姐倾心的萧言,只要能切实掌握住神武常胜军,只怕将来在这个大宋,直可以呼风唤雨!
这些都不必去想了,自家早已不是那常胜军大将。只是一名家臣奉命行事而已。看来今夜用不着杀一个人,就能将大宋境内的一处县治掌握在手中!
蹄声轰鸣之中,甄六臣直领之百十骑甲士,已经卷到了县衙之前。
县衙前面,是一片空地,只有一堵照壁横在那里。此刻县衙大门紧闭。已经有几个火把灯球挑起。墙头上站着几个弓手模样的人物,身上衣衫不整。只有一个人套了半领皮甲。有人手里抓着棍子,有人握着把佩刀,只有那披着半领皮甲的汉子抖抖索索的张开一张角弓。
马蹄轰鸣,甲叶碰撞声中。突然看到百余铁塔也似的甲士风一般的席卷过来,如林般持着的长大兵刃在月色下反射出带着寒气的光芒,墙上顿时就有人惊叫一声,掉头就朝后跳。只有那个张弓汉子有点胆色——也有可能是吓得吃不住劲了,拉着弓弦的手一松,一箭就有气无力的奔向甄六臣。
甄六臣连用手中马槊拨打箭矢都懒得去做,左手一伸就抓住了来箭。随手折成两断一扔,冷冷喝了一声:“想死么?”
那披着皮甲的汉子最后一点勇气都烟消云散,一声不吭的掉头就朝下跳。也不知道朝什么方向跑去了。县衙当中哭喊声顿时响成一团。
甄六臣摆手下令:“打开门!”
顿时就有甲士下马,互相搭把手就翻过不高的风火墙。从里面打开了县衙大门。甄六臣也跳下马来,带着十来名心腹直入县衙当中。韩世忠就怕繁峙县令殉城来着,千叮咛,万嘱咐让甄六臣动作快些,保住这县令的性命。
甄六臣内心里面说实在的不大在意这县令死不死,不过此刻还是脚步飞快。在县衙中响成一团的哭喊声中直入后院,随手就抓着一个人问:“这鸟县令在哪儿?”
倒霉被甄六臣揪住的家伙衣衫凌乱,抓着一个胡乱裹起来的包裹没头苍蝇也似的乱转。给甄六臣铁钳般的大手一拿,顿时就软倒半边。还好脑子灵醒,看来是个聪明人。忙不迭的求饶下拜:“县尊说是要去正堂殉节,结果被四太太抓住,腿软行不得,给拥到了书房去。俺不过是个下人,但求饶命!”
甄六臣丢开他,挥手吩咐跟上来的甲士:“散开各处,有人逃命,放他们便了。有人欲厮并,擒下来就是。留一伍随俺去见那县尊。其余人等,分散城中弹压。县库,仓场,商铺所在多加人手,有人趁火打劫,就都拿下。塞到这县衙来……”
他摇摇头,又叮嘱了一句:“不要杀伤人命!”
跟在他身后的都是心腹,此刻轰然应是。都散开了,只有一伍甲士紧紧跟着甄六臣。在那下人带路下,直奔内院书房而去。内院当中已经乱成一团,使女下人到处乱窜,甄六臣也不搭理他们。
繁峙不大,县衙衙署也小,没走多远就已经来到内院书房前面。甄六臣也不打话,一脚就踢开书房房门。这房门不大结实,半扇房门脱笋,哗啦一声就倒了下来。尘土飞扬间,甄六臣大步入内。就看见一名四十许的男子,肤黑微须,模样还算端正,就穿着一身中单。坐在一张胡椅之上,手里抓着一根绳子。身边却是一个妇人,抓着他脚哭嚎个不停。这男子手微微发抖,不住摇头。听到门被踢开,抬眼看了一下。苦笑道:“自家寻死艰难,降却是不能的,痛痛快快赐本官一死便罢……既然你们自称大辽军马,不是盗匪,城中就少造些杀孽罢……”
此人自然就是繁峙县尊了。千古艰难唯一死,这县尊自家动手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可也没多少奴颜婢膝之态,看起来就知道不会为了求活而降贼。甄六臣也没有瞧不起他犹豫不决之处。当下只哼了一声,打量着他,并不开口。
那县尊身边妇人看到甄六臣和几名甲士,凶神恶煞的踏入书房之中,顿时就哭嚎起来。那县尊这个时侯却显得刚硬许多,一巴掌打翻她:“嚎什么嚎?和本官一起就死便罢。若想苟且偷生,也只随你,谁让本官无能,护不住你?”
妇人一下住口,那县令又看向默然的甄六臣,起身居然拱拱手:“北面自有神武常胜军在,却不知道你们这支军马,怎么就突然杀到繁峙城下?本官在这上头,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甄六臣冷哼一声:“俺们只是在边地盘旋,不曾有深入河东之意。却不知怎的,神武常胜军突然自乱起来,打探之下,才知道你们大宋河东安抚使断了这支军马粮草。军中以聚粮为第一要事,没了粮草,神武常胜军再强,又济得什么用场?俺们觑得便宜,如何不深入?大辽窘迫,你大宋背信弃义攻破燕京,俺们就来不得这一遭?俺也是奇怪,现在你这官儿倒硬气得很,一心求死。知道北地不稳,却怎么还要苛待自家军马?真以为你们所在之地,就如泰山之安不成?现在神武常胜军被俺们围在三关,眼看就要无粮自灭,这河东之地,还不是任俺们纵横?”
那县令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他自然也是接到了河东安抚使吴敏让他不要支应神武常胜军粮草的公文。神武常胜军在左近借粮,他也狠狠告了几状上去。这些武夫行事若此,作为文臣,他自然看不顺眼。也一心期盼着用这断粮的方法让这支不驯军伍最好自己瓦解掉。
在文臣士大夫阶层看来,最严重的事情,就是莫过于这些武臣之辈挑战他们这个阶层的权威。最严重的事情,就是莫过于大宋这些年内部统治体系的瓦解。什么边患,小事耳。反正以辽国如此之大之强,百余年来也只是和大宋相持承平。不曾动摇大宋半点,倒是有这么一支异类一般的神武常胜军,才是大宋的腹心之患!
可是当神武常胜军自乱,边关洞开。北面敌人呼啸南下,直踏入他书房当中。这县令才恍然明白。大宋周边,绝称不上河清海晏。就是强大的辽国,不也是被外敌击灭了么?河东安抚使断粮让神武常胜军自乱,却是自毁了长城!
可是这天底下,又哪里有后悔药卖?他不过是一个靠山不硬的文臣,要不然也不会到这缘边荒僻之地服官。就算他之前明白这个道理,却又哪里影响得了河东安抚使这等贵官?
河东边地,就这么一支神武常胜军在。这支军马全军瓦解之后,就再不防备。眼前繁峙陷落,也许只是开始。这北面敌人要是势大的话,说不定能一直冲到太原府。太原再告陷落,那就是真的大宋震动!
可是自家这番焦虑,如何能报于朝廷中枢?
那县令脸上显露出颓然之色,朝着甄六臣拱拱手:“惭愧,惭愧……既如此,就再无什么说得的了。但求给本官一个痛快就是……承情,承情!”
那妇人又是长长嚎哭一声,爬过来抱着县令的腿不肯撒手。
甄六臣上下打量他一眼,摆摆手道:“你去罢,俺放你一条生路。去告诉大宋皇帝老儿一声,河东俺们是准定要拿下的。若想河东无事,拿燕地诸州来换。反正你们也未曾真个将燕地诸州放在心上!再支应俺们二百万贯赎城费,三百万石粮草。俺们自退就是……这些时日,也不仅仅是你一个人去带这消息,河东北面所有大宋州县,都得为俺们大辽蜀国公主麾下奉天倡义复辽军,给大宋皇帝,带这么一个消息过去!”
听得可以不死,那县令还恍若不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甄六臣若是迫他投降,这县令宁愿去死,大宋文臣士大夫,大多数这份气节还是有的。可是但有求生机会,却又怎么能轻易就死?守土固然有责,可自毁神武常胜军之事的罪责,却要怪在吴敏头上!河东边事糜烂至此,总要有人回报给朝廷罢?
一进一出,自家失土之责,也许躲得过。出身以来文字说不定还保得住……这这这却如何是好?
心中犹疑不决之下,旁边妇人却猛扯着他:“你这狠心短命的,还恋着这里做甚?真要死在这里么?还不多多谢过大王,就离开这里罢!没兵没将,你总有个推托处!”
被那妇人搓揉一阵,这县令终于狠狠的一跺脚,拱手道:“只求你们,不要祸害这繁峙百姓!”
甄六臣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要保住治下百姓,须得你大宋自家兵强马壮。你们大宋的兵马在哪里?真是弄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想的是什么?快去罢,省得俺改了主意!”
那县令满脸愧色,将身边妇人扶起。一声不吭的踉跄而出。自然有人给他出城的凭证号令。几名跟在甄六臣身后的甲士,都是檀州出身。往日里将大宋想到了天上去,这个时侯也忍不住摇头:“这就是大宋?有万骑在手,从北到南就打穿了……再将西军调出来?一年之内,来来往往几千里奔波,还能济得上什么用场?有支神武常胜军还自家了断了,这些大宋官儿,真没见过俺们大辽所经历的兵火!”
话语入耳,这县令更是涨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时间倒转回去一些,不管河东安抚使那里是什么号令,自家先竭尽所能接济神武常胜军粮草,他们在地方借粮,自家在旁边摇旗呐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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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繁峙县城外间山上,韩世忠一直勒马于此,定定的看着月色下,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上千人马涌入城中,不曾听闻厮杀之声,这繁峙县城治所就轻轻陷落了。好在城中也未曾听见太多哭喊之声,也没有火光升腾,扰乱纷起。可见甄六臣稳稳控制住局势,果然如他严令一般,未曾有什么杀戮情事发生。
一切都进行得异常顺利。
整个大宋,就要遭受空前震动。
可是韩世忠心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不知道看了多久,才摇摇头咕哝一声:“就千余人,真正能厮杀的就二三百檀州兵……若是没有俺们神武常胜军,真能就凭这些人马,就将河东路北面整个扫荡了!要是来的是几万女真铁骑,再加上数不清的仆从军马。俺们这大宋,真有抗手的余地么?显谟啊显谟……来得及么,来得及么?”
他猛的一扯缰绳,就要从另一个方向下山。周遭冻得够呛的亲卫反应过来跟上,动问道:“将主,去哪里?”
韩世忠哼了一声:“甄六臣这里控制得住局面,鹏举也自不会让他胡来的。俺放心得过,可以赶回代州大营去了。马上边地急报,都要涌到俺们这里来。倒要好好和吴敏那厮,和朝廷中枢诸公打上一场官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