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青木周藏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难道你觉得我的话太唐突了吗?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多愁善感了。现在事情关系到我和你,关系到我们的整个命运。”
“伊丽莎白!”他再次想打断她的话。
“不,我再也不同情你了。我选择你、爱你,是因为你是个自由的人,我瞧不起懦夫和自己欺骗自己的人。干吗我要有同情心?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一张破委任状竟然使你抛弃我。可是我决不任人抛弃以后再捡起来;现在你选择吧!我明白,如果你留在这里,沉重的打击会落在我们头上,我将再也见不着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了,他们不会让我们回去的,但是如果你跟我在一起,那我什么都认了。可是假如你现在要使我们分开,那就永远分到底。”
他只是唉声叹气。可是她却怒气冲天,正在劲头上。
她走出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而青木周藏还站在那里哆嗦。关门的响声使他的腿都软了。他不得不坐下来,垂头丧气,一筹莫展。他的头耷拉着,埋在两只紧捏着的拳头之中。
终于,他还是拿起了那张委任状。
整个下午她都没回屋,但他感到她的意志就站在门口,含着敌意和戒心。可是同时他还感到另一个意志,它犹如实在他胸腔里的铁飞轮,推动他向前。有时候他想把事情一桩桩再思索一番,然而思想却不翼而飞了。他坐着发呆,而看起来好像正在思考问题,这时一阵神经质的烦躁不安袭来,把他最后的一点平静都一扫而光。他感到,他的生命两侧都被超人的力量抓住,拽着,他只有一个希望:把自己从中间撕成两半。
为了找些事干,他在桌子的抽屉里翻寻了一阵,撕毁信件,眼睛呆呆地盯着其他东西,一言不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随后就坐下来,一会儿心烦意乱,就又站了起来,但是疲惫不堪又使他坐了下去。当他收拾行装,从沙发下面把背囊拖出来的时候,他突然爆紧自己的双手,紧紧凝视着这双未受自己意志的支配,而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的双手。等到后来把打好的背囊突然往桌上一放,他又哆嗦起来了,感到肩头沉重,似乎他把时代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自己的肩上了。
门开了,他的夫人手持煤油灯走了进来。她把灯往桌上一搁,圆形的灯光不住地在背囊上跳动。房间骤然照亮了。这使原来隐藏在黑暗中的羞辱之感又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是为了应付万—……其实时间还很宽裕……我……”他结结巴巴地说,然而他那呆滞的、铁石般的、虚饰的目光却道出了真情,把自己的话碾得粉碎。她用牙齿紧咬嘴唇,十分严峻地凝视他好几分钟。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后来好像由于昏厥而微微摇晃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他。她嘴角上紧张的神情也缓和下来了。她肩头颤抖,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开他走了。
几分钟后,女佣人来了,端来他一个人的饭菜。他身旁的位置空了,他心里充满了犹疑不定的感情,他抬头一看,就发现了那个残酷的象征:椅子上放着他的那只专用行李箱。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离去,已经走了,对这所房子来说已经死掉了:四壁黑黝黝的,油灯的光圈已经照不到墙壁上了,外面,在生疏的灯光之后,黑夜笼罩着大地。远处万籁俱寂,高远的苍穹罩着无垠的大地,这更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他周围的一切——房子,风景和妻子——在他心里都一样样死掉了,感到自己丰茂的生命突然干枯了,一他那跳动着的心,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他迫切感到需要爱情,需要温暖和亲切的话语。他准备接受一切鼓励和安慰,只要能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忧伤压过了惴惴不安,此时他孩子气地渴望得到些微温存,这种渴望使得崇高的离愁别绪消散了。
他走到门前,轻轻地转动门把,可是转不动,门锁上了。他怯生生地敲敲门。没有回答。
他又敲了敲。他的心也一阵怦怦直跳。一切都寂静无声。现在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感到一阵寒颤。他吹灭了灯,和衣倒在沙发上,裹上被子。此刻他心里真希望一切都坠毁和忘却。
他又仔细听了一次,仿佛听到近处有什么声音。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悉心地听。门外依然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又重新垂下了头。
这时脚下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着了他,他吓得猛地站了起来,不过惊吓马上就变成了感动。
原来是那条狗,原先随女仆溜进房里,躺在沙发底下,此时正在挨近他,用温暖的舌头舔主人的手。这只狗的无知的爱使他感到莫大的欣慰,因为这爱是来自业已死去的世界,还因为它是他已往的生活中现在仍然属于他的最后的东西了。他偏下身子,抱人似的把它抱住。他感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东西爱着我,而且没有看不起我,对它来说我还不是机器,不是一件工具,不是任人驱使的懦弱的人,而是一个可以用爱来亲近的人。他的手不断轻轻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狗则更紧地挨着他,仿佛它懂得主人的寂寞。主人和狗都轻轻地呼吸着,渐渐进入了睡梦。
他一觉醒来,感到精力充沛,窗户外面已经现出晨光,把黑暗一扫而光,湖面上闪耀着,映出远山的白色轮廓。青木周藏一跃而起,虽然由于睡过了头而感到有点眩晕,然而却完全醒了,这时他一眼就看到那已收拾好的行李箱。一下子,一切都又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过现在是白天,他心里感到轻松多了。
青木周藏记不住自己是怎么来到柏林的,伊丽莎白没有跟他一起来,当然,他也不想让她来。
现在的他,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
到了使馆后,他的前任已经离开了,他是从使馆参赞那里接过文书印信,走马上任的。
尽管知道十分危险,但他还是积极的开展了工作。
他想到的第一个阻止林逸青在德国购买军舰的办法,便是德国的报纸。
他先是调查了一下,确定了活跃于德国的媒体哪些是可以收买的,以及收买的价码,然后便对这些媒体进行金钱贿赂,要他们散布乾国政府根本没有钱购买军舰的消息。为了保证他的“新闻策划”的成功,他还打电报向国内申请了经费支持。
而就在青木周藏实施他的“新闻策划”才没几天,林逸青便来到了柏林,得到了德国官民的热烈欢迎,德国报刊媒体全是一片欢迎颂扬之声,青木周藏收买的那几家媒体发出的不和谐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没有引起任何的反响。这使得青木周藏决定孤注一掷。
当晚,德意志帝国皇帝威廉一世在大皇宫举行国宴,欢迎林逸青到来,广泛邀请各界名流参加,其中包括各国驻柏林公使,作为新任日本公使,青木周藏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晚上,青木周藏仔细的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将自己的遗书写好之后,放进了木盒之中,置于书桌之上,便从容的离开了使馆,上了马车。
当青木周藏来到大皇宫的时候,国宴已经开始了。
穿得金碧辉煌的少年威利脸色苍白的看着林逸青,脑海中不自觉的又浮现出了当年和林义哲会面时的情景。
“林先生,你到这里来是谈梦想的?上帝见证了你用卑鄙的‘中国魔盒’亲手毁灭了一个伟大的家族和一个伟大的民族崛起的梦想,如今你居然还能泰然的坐在这里大谈梦想!上帝啊!这需要多大的无耻和厚颜才能做到这一点!”
“你这个狡猾的东方野蛮人,你窃取了我们国家的机密,无耻的把它们交给法国人!你在我们的后背卑鄙的插上了一刀,让我们蒙受了奇耻大辱!你以为你的阴谋没有人知道,但是,全能的上帝知道!上帝是不会放过你的!”
“威利!住口!”
“别叫我威利!我不是英国人!”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向万能的上帝祈祷,德意志民族不管面对多么巨大的障碍,都会像征服长安城的匈奴大军那样将所有阻碍踏平!最终的胜利者必然是伟大的德意志民族!你的阴谋诡计,永远也别想得逞!”
“威利!你太无礼了!你怎么能对客人说这样的话!”
“他不是我们的客人!他是德意志民族的敌人!是恶魔的使者!”
“住口!你马上向客人道歉!马上!”
“我没有做错什么!上帝不会接受一个无罪的人的道歉和忏悔!”
“我非常抱歉,阁下……”
“真的非常抱歉,阁下,请您相信,这绝不是我们要他这样的……”
“没有关系,呵呵,孩子们的话总是不象大人,有那么多的忌讳。可能威廉王子殿下把一些传闻当成了事实,对我产生了某种误解。孩子毕竟是孩子,容易意气用事,没有关系的。其实,我倒是很愿意和威廉王子殿下讨论讨论关于匈奴人的问题,因为碰巧我对这方面的历史颇有研究。”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匈奴人可是对德意志民族的祖先犯下过惨绝人寰的暴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