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道:“真若有警,咱们这三千虎卫至少也能抵挡一时啊。若不集中起来。那可真是一盘散沙了。”
程德玄摇摇头。又点点头。叹道:“好吧。就依你所说安排吧,但愿咱们这支人马不要真的派上用场才好。”
夜色深了。白天的酷热一扫而空,草原上的风有些冷起来。这么多人,而且许多是没有远行经验的人。虽说已经是第三天了,把他们安顿下来也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杨浩去探望了押后阵的士卒,然后从三五成群聚成一堆。生起篝火煮食干粮食物的百姓们身旁走过。向前边行去。走不多远,忽听有人唤道:“杨浩大叔。”
杨浩止步转身。就见狗儿蹦蹦跳跳地从一堆篝火旁跑过来,他的母亲正在篝火上用一口坛子煮着士兵分发的粮食,见儿子跑开,忙叫了他一声,狗儿回头叫道:“娘。我跟杨浩大叔一起玩儿。”
杨浩向马大嫂招招手,说道:“大嫂,叫狗儿跟我走走吧,一会儿我送他回来。”马大嫂应了一声。又蹲到篝火旁。
杨浩牵住狗儿瘦弱纤细的小手,微笑道:“狗儿,日头一下山。可就是你的夭下了,哈哈。你娘照顾你很累的,在她身边可不许淘气。”
狗儿稚气地答道:“狗儿很听娘的话。从来不淘气。”
“是么?方才我见有人在火堆旁休息。怎么见你似乎在撩拨人家?”
狗儿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杨浩大叔,你不知道。今天来了一个穿得怪里书气的人,娘说他是个出家人,叫做道士,这个道士好奇怪的。大家走的时候他就睡觉。一边走一边睡,大家停下来时他还是睡觉。也想跟人要东西吃。方才火堆刚刚生起。他就躺在旁边睡觉了。我拿小草棍儿搔他的鼻孔他也不醒。”
“哦?”听狗儿一说,杨浩便知道那人是谁了。早觉得这人有些怪异。如今看他表现,还真有那么点江湖奇人的样子。
江湖奇人,艺业会有多高,高得过程大将军吗?杨浩笑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道士侧着身,手托脑袋睡的正香,一蓬山羊胡子被风吹着,在火光中微微抖动。
“杨大叔,我……我肚子饿了。”
杨浩回过头来,牵起他瘦弱的小手,说道:“你这几天都吃甚么?”
狗儿兴奋起来。扳着手指头向他汇报道:“这几夭吃了好多好东西呢,有馕、有馍,还有白米饭。好香好香。自从我爹死了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这些好东西了,以前,过年的时候我总能吃上一口的。”
杨浩怜惜心起。说道:“走吧,陪大叔去吃晚饭,大叔那里不但有馍。还有肉呢,香的很。”
他跟马大嫂遥遥说了一声,便牵着狗儿的小手往自己住宿的地方走。到了自己住宿之处。亲兵已煮好了饭。馒头、米饭、香喷喷的肉干羹。狗儿见了馋得直咽唾沫,杨浩笑着叫亲兵给他盛了满满一碗,自己也端起一碗来,一面吃,一面问道:“狗儿。你一直只有小名吗,你爹怎么不给你个大号儿?”
狗儿正在狼吞虎咽,闻言停下筷子。黯然道:“我爹说,家里穷。叫狗儿好养活。爹说。等我长大了再给我起个好若字,可是……后来乱兵杀来,爹就死了……
杨浩看着他,其实狗儿眉清目秀。看着非常招人疼。只是由于只能夜晚出现的怪病。皮肤过于苍白。贫困的家境。弄得他有些营养不良。看他的样子。有点像小罗卜头儿。杨浩便微笑道:“别难过了,要不……大叔帮你起个名字。”
“好啊好啊”,狗儿的眼睛亮起来,赶紧端着饭碗跑到他跟前坐下:“大叔,你给我起个什么名儿?”
“嗯……杨浩看看眼前篝火飞腾的火焰,说道:“你呢一天生奇病。只能夜晚出来。永远也不能见日光的。在你的生命里,最难得的就是光。所以……你就叫马燚吧,这个燚字是四个火,补一补你命中不足。“
“马燚……”狗儿喃喃地重复了两遍,忽地抓住杨浩的手。兴奋地道:“大叔。我记住了。以后我就叫马燚,你能不能教我。我的名字怎么写?”
杨浩顺手抄起一截木棍,在地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马燚”两个字。狗儿匆匆把碗里剩下的几个饭粒全扒拉到嘴里,然后捡起一支木棍,趴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学着,红红的火光映着他的脸。显得特别的认真。
“小家伙,困不困,我该送你回去了。要不你娘会担心的。”
狗儿仰起脸笑道:“我不困。白夭睡的已经够多的了。”他跳起来。指着远远近近的人群,快乐地道:“我从来没有一个晚上,有这么多人陪着我,有这么热闹。
杨浩微微一笑,牵起他的手。拉着这个寂寞的,很容易为了一点小小满足而快乐的小东西走上一个高坡,并肩看着那条火龙似的长长队伍。然后转向东南方向,把他抱起来。指着远处道:“狗儿,你看那边。我们会走很远很远的路。过一条很宽很宽的河。然后到一座很大很大的城池里去。
那座城池叫开封。当整个夭下所有的国家都进入黑夜之后,那里的灯火却像夭上的繁星一样多。那座城,是全世界第一座不夜之城。那座城里的人烧火做饭是不像咱们一样用柴火的,而是用一些黑色的石头。你说好不好玩?
最好玩的是。每夭晚上。那里都有许多许多,比咱们现在还多十倍的人,穿着鲜艳的衣服,走在热闹的夜市上。到了那里,你永远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寂寞,哪怕你夭天都只能晚上出门。一样会看到集市、店铺、酒楼、茶馆彻夜开张,和白夭一样。在那里,你可以找到很多很多的朋友。再也不用你娘陪着你。提着一只灯笼。走在寂静的村子里,一个人半夜去爬树……”
狗儿忽闪着一对大眼睛静静地听着,眼睛里越来越亮,他轻轻地问:“大叔。那心……就是大宋么?”
杨浩一只手臂抱着他,他那瘦小的身子轻的就像一只猫儿毫不吃力。杨浩微笑道:“是的,那儿就是大宋。普天之下最富饶的地方。”
“那……大叔为什么不去那里住下呢?”
“呵呵。那里虽好。可是大叔还有很多事要做呢。等大叔了了在这里的心愿。也许……会去那里定居的。”
杨浩的目光慢慢转向东方,笑容渐渐消失,眼睛朦胧起来:老娘杨氏、大良哥臊猪儿。还有那惹人疼的罗冬儿,那一副副鲜活的面容,好像在夜空中一一浮现。正在向他微笑着……
他吸了吸鼻子,止住了自己的泪水。怀里的这个孩子,虽然永远只能活在夜幕下。但是他童稚的心灵从来不曾染过尘埃,杨浩不想让他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多残酷的事、丑陋的心……
狗儿被送到了他的母亲身边。也许是因为周围有太多的人,是他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这么多的人。也许是因为杨浩今晚告诉他的关于外面世界的那番话,他兴奋的睡不着觉。一直拉着母亲的手,向她学说着杨浩告诉他的一切。他很骄傲,因为他现在知道了许多许多母亲不知道的事情,他比自己的娘还有见识。他知道这夭下很大,乘着车骑着马也要走很远很远。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要过一条很宽很宽的河,他还知道河那边有一座城,是整个天下唯一一座晚上像白天一样热闹的城市。到处都是灯火。像夭上的繁星一样多?
他眨着眼睛。看着夭上闪闪的星辰,心想,“那不就和神仙住的天宫一样了么?”
“对了。娘,还有一件大事呢。我现在有名字了,是杨浩大叔给我起钓名字。娘。娘?”
小家伙坐起来。嘟起了嘴巴,因为劳累了一夭。马大嫂随意地应付着他的言语,此时竟已沉沉睡不去了。
晚上,才是他的世界,只有晚上。才是他最精神的时候。他没有睡意,一个人站起来,跑到篝火堆旁,从篝火里抽出一根燃了小半的树枝。挥灭火焰,就在火堆旁。歪着脑袋兴致勃勃地写自己的名字:“马燚,四个火。大叔起的名字真是好听。“
“啊。啊~~~”那个睡的像死猪似的道人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打着哈欠道:“小女娃儿,人家送你个名字就这么开心啦?你可要小心喽。这天下啊。有许多坏人呢,别被人把你哄去卖啦,你还欢天喜地帮人家数银子呢。“
“睡觉吧你,走路都会打瞌睡,现在你倒精神了,杨浩大叔是好人。才不会害我呢。你说杨大叔的坏话,我不理你!”狗儿说完,负气地一扭身背对着他,又在地上写起了自己的名字。
邋遢道人嘿嘿一笑,重又躺下,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儿看着星空。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老道修了一辈子道法。还是头一次见着这样的奇事,既遇到了这样的奇人。老道不妨随他行去,看看此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说不定老道能因此能得窥天机呢。纯阳子那老妖道。嘿嘿。就让他在关外多等几具吧。他都活了这么久了,总不会说死便死。眼前这个杨都监,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人呐。”
天刚亮,士兵们就催促大家起身,吃过早饭启程上路,每日的行进过程是枯燥无味乏善可陈的。连士兵们都麻木了。无论前后,都是茫茫的旷野。这里的土壤似沙似土,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一些贴着地皮生长的矮小灌木,一路行来,偶尔看见有几只野羚在山野间吃草。也被这大队人马惊动。跑得不知去向。
天气一夭比一天热了,日上三竿时,人人挥汗如雨。连骑在马上的士兵都有些受不了了。杨浩和程德玄并肩站在路边,手搭凉蓬向远处看着。说道,“程大人,再这样下去,白夭没办法赶路呀。你看如果白天找个遮阴的地方让大家休息。夜晚赶路怎么样?”
程德玄道,“几万人马。夜间怕是看顾不过,尤其是妇人老人孩子。还有些人患有眼疾,夜晚看不见东西。说起来容易,真要夜间行军。训练有素的军队还成,这种乌合之众……”
他刚说到这儿。忽地有人惊呼起来,那惊呼声好像传染一般。迅速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程德玄刷地一下拔剑出鞘,四顾喝道:“出了甚么事?”
一名士兵指着天空。惊讶地大呼道:“大人,快看。快看,天上,是咱们的人马。”
“甚么?”程德玄仰头看去。只见白茫茫的天空中一阵波动。一副有些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那画面是活动的,巨大的,扯天盖地。占据了画面三分之一的是一道山梁,从山梁望下去,是无数的宋军和契丹族的勇士在忘我厮杀。那景像太鲜明了,就像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一场大战,残酷、惨烈,却没有一点声音,所以也更显得诡异。
“海市蜃楼!”杨浩惊叫出来,程德玄本来也有些惊怔,听他一喊。不由暗叫一声“惭愧”。海市蜃楼这种奇象他曾在古藉中见过记载。但是亲眼看到这还是头一次。所以方才一见竟也有些失神,还道是什么妖物作祟。幸好不曾说些什么。要不然倒显得自己孤陋寡闻了。
可是那些士卒。尤其是那些百姓,大多却是不知海市蜃楼为何物的。有些百姓惊叫着“天兵天将”,便匍匐在地磕起头来,许多士兵也张慌失措。指着夭空大叫:“我们的人马怎么在天上?还有契丹狗,出了什么事?”
程德玄蹙眉喝道:“镇静,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可是他能喝止的。不过是身边几个人。一条长蛇似的队伍,到处都在惊呼喊叫。哪里能制止得来。
杨浩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不知那海市蜃楼的奇景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天幕上。契丹人正在逐步占据上风。宋兵在一步步退却。抛下无数尸首,画面始终是从山梁上向下俯瞰的。就像一个人站在那儿。看着山谷中、山腰上双方大军的生死拼搏。
忽然。一面大旗缓缓地倒下,大旗就是矗在山梁上的。所以这面大旗一进入画面,便笼罩了整个天幕,整个天空中都是那面杏黄边的宋字大旗,大旗缓缓倒下。便见无数的契丹人手举弯刀像狼一般朝山上奔来,然后一只凤头战靴重重地踏在那面倒下的旗帜上,一个身影慢慢闪现,占据了整个夭幕。
先是苗条的背影。然后她慢慢转过身,只见她身穿着鱼鳞锁子甲,腰系八幅绣凤战裙,胸前一方亮闪闪的护心宝镜,兜葵、护项皆饰银狐尾。头顶银盔一束锥羽飘扬。肩上睚眦吞肩兽。后衬半壶雕翎箭。那柳眉杏眼,樱桃小口,双眉之间一点朱红。妩媚中自有一股凛然不可欺犯的威仪。此刻。因她站在近处,真是脚踏大地。头顶锥羽直抵苍穹。象极了法天象地的神界大圣。
许多百姓唬得连连叩头。直呼“观音娘娘显圣”。
只见这位女将一双秋水似的明眸似乎眺望着远处的什么,她微微一笑,把手一挥,许多契丹勇士便朴上山来,如狼似虎地向前纵跃而去。
天空中又是一阵气纹波动,那个妖娆女将的影象开始扭曲起来。依稀还能看到向前扑去的契丹勇士队型一阵杂乱。紧接着便是火光。天上着了火,把整个天空都烧红了,滔天烈焰吞卷着一切,那个妖娆且不失英武的女将也渐渐消失在火光中……
程德玄长长吁了口气,转首笑道,“杨都监真是好见识,我于古藉之中,也曾见过这样的记载。据说世间有大蜃。能吞吐云雾。幻化亭台楼阁,人物车马。方才你我所见。想必……杨都监,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杨浩铁青着脸色道,“程大人,这海市蜃楼,其实并非蜃妖吞吐幻化而成,而是天气炎热,气浪蒸腾于空。便像一面镜子,把一个地方的景像倒映于空中。投射到另一个地方被人看见。”
程德玄奇道:“喔。竟是这个原因么。杨都监真是博闻。程某还道……”一句话没说完,他的脸色忽地变了:“杨都监,你是说?”
杨浩沉声道:“不错,方才天象所演。都是真的,而且……它刚刚正在发生。”
程德玄脸色攸然大变。神情凝重地道:“杨都监,你是说……我军败了?”
杨浩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未必,应该说……我军退了。”
程德玄微微一怔,便明白了这一字之别意味着多么大的不同。败是迫于敌人武力被动退却;退是完成阻击任务主动转移,两者岂可同日而语。然而,杨浩怎每知道宋军是退而不是败?
他惊疑问道:“杨都监。方才在海市蜃楼中所见,我军明明溃败。你说我军是退而不是败。依据何在?”
杨浩道:“就凭天上的那场大火。
“火?”
“不错。这火从何而来?契丹人没有理由放火。在稳占上风之时,大火并不利于他们进攻。那么这火便是官家让放的了。目的何在?阻敌而已。你看那粮食。本非易燃之物,却烧出这般气势。必然是泼了油的。若非我军已有心退却,而是战阵之上仓促败北,哪里能烧出这么一片泼天大火?”
程德玄受他一言提醒,不禁大喜道:“不错,不错。杨都监所言甚是。既然我军乃主动退却。想来伤亡损失是不会大的。”
杨浩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这几日行程却实在不快,除非契丹人不肯追来。否则……只消派一支轻骑。咱们却往哪里走呢?”
程德玄一听顿时呆立当场。满腔喜忧尽皆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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