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问罢。旁边还未有人回答,就听院中传出一声喝骂:“你这个老不死的,都花花到东瀛去了,咱们家容不下这鬼女人,不把她赶走,这个家再休想有一个安宁之日。”
随即就听臊猪儿的声音道:“哎哟,师娘,你别打了,你消消气儿。”
杨浩不知就里,心中不觉一紧,赶紧分开人群闯了进去,到了院中一看,只见一个女子跪伏于地,额头紧贴掌心,纤腰欲折,丰满的臀部高高翘起,做顶礼膜拜状,那身白色缀粉色樱花的太服将她玲珑的身躯衬得凹凸有致,只是屁股处好大一个脚印,清晰可辨,想是刚刚挨了那个大骂的女人一脚。
那时的和服与现代和服还有所区别。而且区分为两种,以丝绸锦缎为面料的称为和服,用布料做的称为太服,和服款式源自唐朝,是日本贵族穿着的,而太服源自三国时的东吴,现在多是普通百姓穿着的。那女子一身太服虽然剪裁得体,不过非常破旧,白色的底料已经洗得有些发黄,衣摆处已经磨损的脱了线。
杨浩再往旁边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杏眼圆睁,脸色绯红,正自喝骂不止,臊猪儿正满头大汗地阻拦她冲到那跪在地上的女子面前。一旁站着汴河帮总舵把子张兴龙,撅着一部大胡子,满脸的尴尬。在他旁边,还有一个四旬上下的文士,一脸的苦笑,再往后,屋檐下站着小袖姑娘和张兴龙的三房妾室,俱是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杨浩闪身出来,诧异地问道。
杨浩是南衙院使,在汴梁城可是极有权势的官儿,既是“县官”又是现官,张兴龙对他一向很是礼敬,他虽是江湖大豪出身。做了这么多年的跑船生意,也是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的,再加上杨浩是臊猪儿的兄弟,所以张兴龙与他相处的颇为熟稔,一见他到了,登时如见救星,连忙道:“杨大人,你来的正好,你来评评这个理儿,我这婆娘,也太凶悍了。”
杨浩见院门口围了许多掩口而笑的汴河帮的管事、伙头儿,便道:“大当家的是汴河上的英雄人物,在院子里这般吵闹,没得叫人笑话,一家人有什么事好商量嘛,咱们到房里坐下慢慢说吧。张大娘,你也消消气儿,来来来,大家进客厅去。”
杨浩连拉带劝,把余怒未息的张大娘和张兴龙等人劝往厅中,一回头见那太服女子还跪在地上。忙上前好言劝道:“姑娘,你也起来吧。”
刚刚走到屋檐下的张大娘登时回头,作狮子吼道:“让那鬼女人跪着!”
那女子抬起头上,看年纪才十八九岁,一张温驯柔美的面孔,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她抬起头来,向杨浩投以感激的一瞥,微微顿首示意,然后再度跪了下去。杨浩摇摇头,只得转身进了客厅。
“大当家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众人落座,杨浩刚刚问起,张大娘怒道:“杨大人还用问么,你也看到了,他出去跑跑船儿,到处风流,竟在东瀛还娶了小老婆,只把老娘蒙在鼓里,今天东瀛的小老婆找上门来,明天吕宋、高丽、爪哇的小老婆也要找上门来,哎呀哎呀,咱们张家可以开个万国堂了。”
老婆一词,当时已在民间开始流行了,几十年后有位大宋驸马王晋卿还把老婆一词写入了诗句,杨浩自然更明白老婆是什么意思,登时明白过来:敢情大当家的利用跑船之机,在国外纳了外室。现在二奶找上门来了。
杨浩又好气又好笑,张兴龙脸红脖子粗地跳了起来,叫嚷道:“我都说了,只有这一个,哪有那许多女人?”
张大娘跳将起来,大怒道:“你这夯货还要骗我?”
“你这泼货,我几时骗过你来?”
“你不骗我,那个东瀛鬼女人从何而来?”
“我……”
莫看张兴龙是一方大豪,在老婆面前却没有什么威严的。理学是南宋末年才提倡,至明清才发扬光大的,那时“男尊女卑”、“三从四德”, “男女授受不亲、笑不漏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个个裹小脚”一类的事还没有大行其道,没有多少市场,妇人的个性是很张扬的。张大娘与张兴龙又是患难夫妻,素来受他尊敬,张兴龙气的吹胡子瞪眼,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杨浩和臊猪儿又是好一通解劝,因为杨浩看出小袖姑娘喜欢猪儿,他也很喜欢这个俊俏爽朗的姑娘,希望猪儿能打开心结,与她结成良缘。所以经常帮她促成机会,双方虽未明说,却是心领神会,小袖对杨浩很是感激,一见他来说和,终于也站出来劝说母亲,把她拉到了内室里去,杨浩这才听张兴龙说明了经过。
张兴龙本来就是混水道的,早年为了赚钱,常跑船去海外,近年来经营汴河。跑海船的机会虽然少了,但是离得最近的高丽、日本,还是要经常过去的。宋代很多商人去日本经商,远离故土和妻儿,所以常常在那边找个二奶,哪怕是很普通的船员水手,在那边也算是相当富有的了,当地人又崇拜中土上国人物,找个年轻俏丽的姑娘非常容易,所以当时这种情况非常普遍。
不过他们年纪大一些后,大多不再跑海外,这外室也就丢在那儿自生自灭不管了。最近两年,张兴龙在汴河上的生意越做越大,已专注于此,东瀛那边也不再去了。如今那边发生了饥荒,张兴龙留给这个外室的钱财虽然丰厚,在粒米如金的灾荒中也不敷使用了,他在那边娶的这个小妻子福田小百合就苦苦哀求一位宋国的海商,搭乘了他的船到大宋来寻夫。
其实许多这种外室,一旦被抛弃就只能自寻生路的,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她们的宋国丈夫,但是张兴龙不同,他太有名了,那位船主也与他认识,要不然也不会冒险带这姑娘过来。但是船到山东地境的港口,却被当地官员给查了出来。
当时大宋还没有设立市舶司,船运是由转运使来负责的。东南东道转运副使罗克诚就是专门管理海运、船运的官员,查缉有无走私、夹带,有无拐卖人口,征收通关税赋等等,结果查出了这个藏在夹舱里的女人,不过听她说明经过,还是起了恻隐之心,于是便饶过了那船主,并藉回京之机,把她给送了来。结果张大娘一听大光其火,就发生了眼前这一幕。
“罗克诚?”杨浩听这名字心中不由一动。连忙问道:“不知三司使罗公,罗大人可识得?”
罗克诚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答道:“正是家父,杨院长认得家父么?”
杨浩忙也起身道:“在下与令弟克敌兄曾一同担负迁徙北汉百姓的重任,彼此十分交好,赴京之后,曾拜见过令尊大人。”
罗克诚听他说起亡弟,也是不胜唏嘘,二人寒喧一番,见张兴龙还是苦着脸站在那儿,便问道:“大当家的,我见你也纳了几房妾室,看来大娘也不是那么好妒的人,怎么这一次这般生气?”
张兴龙无奈苦笑,细细说来,原来,张大娘发火,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张兴龙在扶桑纳了外室是瞒着她的,她自觉与张兴龙是患难夫妻,同甘共苦打拼出这份家业,丈夫居然有事瞒着她,自是勃然大怒。再者,张兴龙在扶桑是另成一家,原本也没想过她会找来,在那边可是把她做了妻子的,如今她来了,要怎样安置?在家中算是甚么身份?最后一个原因就是,张大娘看不起番夷女子,简单点说,就是骨子里有点种族岐视。
杨浩问明缘由也觉挠头,他自己也是一屁股情债,瞧着张兴龙不免有同病相怜之感。再说那女人也着实不易,要了人家,又抛弃人家,实在是说不过去,如今她都找上门来了,瞧这张兴龙又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似乎也不想赶她出门,杨浩想想,便道:“大当家的,我去和大娘说说,若是说的大娘回心转意,那是最好。若是不然……你还得另想办法?”
“好好好,杨大人肯出面最好不过,”张兴龙苦笑道:“在我这彪悍婆娘面前,是个外人就比我说话管用的,何况那婆娘对杨大人也是一向敬重的,拜托了,拜托了。”
罗克诚看了张大娘的悍妻模样,对同为男人的张兴龙也大有兔死狐悲之感,当下也是鼓动不已,杨浩干笑两声,便硬着头皮走进房去。
不一会儿,张怀袖带着张兴龙的三房妾侍走了出来,张兴龙连忙凑上去,陪笑道:“乖女儿,你母亲的气可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