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心急,到地头再说。”扔下这么硬邦邦一句,一路沉默到底。
爬犁在冰面上行进速度极快,个多小时后,岸边树林越来越密,渐渐深入芒干道内部。被冰雪裹覆的森林纯洁璀璨,真正当得上玉树琼枝。
方思慎想起冬季伐木时节河边热火朝天的景象。幼小的自己最喜欢在齐腰深的积雪里四肢并用,千辛万苦爬到山坡顶上,看大树顺坡滑倒,嗤啦嗤啦滑落冰面,带起一蓬蓬雪花飞雾,跟人工降雪似的,十分有趣。然后再想象自己也是一棵树,猛地跳下,一屁股出溜到河边,满身满脸都是白雪。
当年砍伐下来的树会用大爬犁拖到林场附近河岸,然后直接装车。如今两岸补种的树苗都已长成幼林,密密匝匝,再看不见供爬犁卡车出入的宽阔道路。
那些幼林看上去都差不多,幸亏地貌没有大变,第三个起伏的山头出现在视野中,方思慎一下绷直了脊背,身子向前倾斜。
就是那里,那片林子里,掩埋了蒋晓岚与何慎思的骨灰。
作为终身支边垦林的被改造对象,自当坚决贯彻殡葬新风尚。蒋晓岚、何慎思死后,不仅没有使用棺木,连墓碑也没立。挖个坑埋下骨灰坛,移植了几棵落叶松在上边,作为辨认记号。
“于叔,我妈妈和养父……就埋在那里。”
“想去看看?”
“想。”
爬犁靠近些,方思慎看清楚了,顿时一阵透心的凄凉。那分明是一片新植的桦树松树混交林,看大小树龄不到十年。
“于叔,这片林子里的老树……都伐了?”
“都伐了。稍微成材的,一棵也没落下。”
“要进去吗?”
方思慎摇头:“不了……就在这里看一眼吧。”
等他发够了呆,转过身来,老于头忽问:“你既然跟姓连的很熟,应该知道三中队原先的老驻地?”
方思慎心中狂跳:“知道。”
老于头嗯一声,又不说话了。再往前走一段,停在树林边上。
“我在这等你一个钟头。找不着,就赶紧出来。一个钟头没出来,就当你找着了,不多等。”
“谢谢,谢谢您……”
老于头看着他:“既然是林子里长大的,帐篷过夜没问题吧?”
“没问题。”
“那好,你一个钟头没出来,我就明儿晌午再来接一趟。记住了,我只送你来拜父母。”
“记住了,谢谢您!”
老于头板着脸:“那是个死脑筋,你也是个死脑筋。不怕南墙硬,只怕死脑筋。抓紧时间,看你运气吧。”
方思慎再次道谢,跳下爬犁,扎紧鞋带裤腿,拾了根粗细均匀的树枝当路杖,迈步往林中走去。
并不是所有砍伐过后的森林都有人力和资金补种树苗。这片林子就长满了肆虐横生的野灌木。虽然走得费劲些,好在灌木高度有限,不必担心大型野兽藏匿其间。方思慎仔细分辨方位,向记忆中的伐木队驻地前进。年后一直没有下大雪,但先前的积雪依然厚过膝盖。因为心情激动,加上熟悉的环境引发许多回忆,倒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前方一丛草木明显低矮些,方思慎心中忍不住欢呼一声:到了。因为曾经长期驻扎帐篷,加上生火烧炉子,这块地上的植物长得比其他区域更加矮小稀疏。四面张望,心不由得一点点沉下来。听老于头的意思,这里应该还有帐篷才对,为什么空荡荡毫无人烟?
忽然两声犬吠,方思慎吓了一跳,立刻循声找过去。一只大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灌木丛中,灰黑相间的毛色,又精神又漂亮。
“你……是连叔的狗?”
“汪!汪!”那狗又叫了几声。方思慎试着靠过去,大狗却猛地转身跑了,腾挪纵跃,倏忽远去。
“哎!你别跑!别跑啊!”
林间雪地,人哪里跑得过狗。方思慎知道线索就在这狗身上,咬紧牙关拼了命地追,也不知追出多远,眼看那灰黑相间的影子消失在树丛后,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雪里,喘得胸口发痛。
“说!你是谁?干什么的?”低沉的嗓音在前方响起。
方思慎缓缓抬头,一个人端着猎枪指着自己,身形魁梧,面容沧桑,一把乱蓬蓬的花白胡子,掩不住犀利的目光。
笑得眼泪都下来了:“连叔,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是阿致,老何家的阿致,你还记得不?”
入夜,连富海的小帐篷里,方思慎坐在火炉前烘烤鞋子衣服。“啊啾!”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叔给你整点姜汤,要不肯定感冒。”连富海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块干姜,直接对着水壶削进去煮。
帐篷一边堆着许多树桩子,凳子、桌子、砧板、柴禾……都是它们。另一边码着土豆、粉条、挂面……顶上还挂了几只风干的兔子。方思慎坐的是整块羊皮缝的大袍子,既当衣服又当床。
“连叔,你这里还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哈哈,可不是,冬暖夏凉,吃穿不愁!让我就这么在林子里住一辈子,也没啥不好。”
叔侄二人已经交流过许多近况,方思慎看连富海故作豁达,重新涌起满腹辛酸愤慨,无从发泄。
“连叔,跟我回京城吧。”
“算了。他们扣了我的户籍卡、身份证,出了林子,就是寸步难行。只要在这林子里,叔就是老大,谁也不怕。你这份心意叔领了,明儿一早,你就回去吧。”
“连叔……”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知道你过得好,叔也就安心了。如今我也看开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螳螂挡不住板车。民不与官斗,人不与天斗,斗了就是自寻死路。活一天赚一天吧。”
“我回去想办法,再来接你。”
“你这孩子,别说傻话。”连富海摆摆手,浑不在意。
方思慎沉默。他知道,自己其实无能为力。
连富海沦落到躲进山林当野人,并不仅仅因为纠集工人追讨工资,赴首府告状一事而已。三年前阿赫拉镇政务府改选,连富海再次上门讨要拖欠的工资,新上任的林管所所长动员他一次买断拿现钱,转眼就把他伐木队副队长的名额安插了别人,再活动一番,调往市里转岗,按月正常领工资。
连富海听说后,愤怒之余,也长了个心眼。当年冬季森林失火——林区几乎每年都得烧几把,正如水乡每年淹几回,只不过规模小的不为大众所知罢了——林管所照例在采伐火烧木时,趁机多伐了几百立方良材。自从全面禁伐之后,名正言顺进林子砍树,唯有采火烧木的机会。趁机偷伐良材,是本地公开的秘密,也是基层官员最重要的灰色收入。
连富海收集了若干有力证据,再次跑到首府告状。州法务裁判所判定他越级告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回了也里古涅市,也里古涅市又发回阿赫拉镇。林管所所长带人去图安抓人,正赶上连富海久等不耐,预备直接上京告御状,堵个正着。
连富海冲方思慎哈哈笑:“话说回来,还有谁揍过林管所的所长?怎的也值了!”
一怒挥拳的结果,就是逃进林子,一躲近三年。过去冬季伐木,动不动驻扎森林几个月,住帐篷对连富海来说,真不算什么辛苦事。给方思慎倒碗姜汤,翻出几张碎皮子铺在火炉另一面,躺下歇息。
“还是念书好啊。你看姓方的念了书,做了大教授。你呢,也念到了博士。你爸妈要是知道,得多高兴呐!”
“连叔……”方思慎不知怎样开口。连富海分明认定了何慎思才是自己亲生父亲。
几番辗转,问:“连叔,你觉得我爸……你知道我妈……为什么会犯病吗?”
连富海长叹一口气:“你妈她心里苦哇!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冷不丁被发配到这穷山恶水受冻受累,父母也死了,家也倒了,一辈子回不去。她是觉着没指望才犯的病。”
方思慎想起从前何慎思偶尔牢骚,连富海也这般替蒋晓岚说话。当时不懂,此刻重温,霎时懂了。
“连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
连富海一张老脸被炉火映得通红,连胡子都变色了:“阿致,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妈妈那么漂亮,谁不喜欢?没错,我是喜欢晓岚,可我从来没动过歪心思。自从她跟你爸结婚,我再没单独和她说过一句话……难不成你信不过你连叔?”
“连叔,我信你的。”
沉默许久,方思慎轻轻道:“连叔,你知道么,我爸临终前,跟我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你说什么?!”连富海猛然坐起,“阿致,你再说一遍,你不是啥?”
“我爸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不可能!”连富海低吼。炉火被他呼出的气息带得乱晃,大狗也吓了一跳,哼哼两声,重新蜷在角落里。
“为什么不可能?”
“你是何慎思的种,你妈亲口说的!”
“连叔,能麻烦你说说当时的情形么?”
连富海毫不犹豫:“你大概不知道,我正是你出生那年到的芒干道。”
接受改造的学生伐木队里,都会配备一定比例的林场正式工人,既当监工,又当指导。共和33年,第三次大改造进入后期,声势渐弱,对学生的监管慢慢松懈,故而连富海这样的新工人也被派过去锻炼。
“那年刚解冻,姓方的就请假回了一趟京,等他再回来,学生们都说他家找了关系,能把他提前弄回去。你妈那时候……死心塌地地喜欢姓方的,那种阴阳怪气假模假式的白面书生,真不知道哪里好……没多久晓岚就被发现怀了孩子,大伙儿都以为是姓方的,谁也没想到,她自己说是何慎思的,你爸爸二话不说当场就认了,你说,这还能有假?”
方思慎静静地盯着帐篷顶。半晌,问连富海:“连叔,你说我妈那时候喜欢……喜欢姓方的,那她怎么会和我爸好?还是你觉着我爸是那种胡来的人?”
连富海被问住了:“这……你这么说,还真有点奇怪。”
当年暗恋蒋晓岚的年轻伐木工人连富海,因为蒋何二人公开供认不讳的内幕遭到沉重打击,半辈子过去,从未想过要去怀疑。
这时方思慎又问:“连叔,你觉着,我爸临终,会故意编那种假话骗我?”
连富海摇摇头:“应该不会。”突然想到什么,话都说不利落了,“阿致,你不会真的是……姓方的……”
“不是。连叔,这个我知道。”
“啊,那……”连富海糊涂了,“那晓岚她……她……”
“连叔,”方思慎舔舔嘴唇,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你觉着,我爸那人,如果……如果有女孩子受了欺负,求他……认下孩子,他……会不会答应?”
连富海被问懵了。
过了片刻,他重重点下头:“会。你爸爸……他就是这种人。”
反应过来,声音发抖:“阿致,你别瞎猜,你妈妈她……她……”仿佛有什么隐藏在黑暗中的妖魔就要跳出来一般,饶是连富海铁骨铮铮一条汉子,事关心中珍爱之人,也不禁慌张无措,“怎么会……阿致,你别瞎猜,别瞎猜……”直觉却告诉他,最残酷的猜想,往往就是真相。
“连叔,你说得对,妈妈她心里苦。要是……妈妈早些遇见你,嫁给你就好了。”
父亲到底是谁,谜语猜了这么久,谜底早已不重要。方思慎这一刻只觉亏欠养父和母亲太多太多,特别是有生之年只从儿子那里得到畏惧的母亲。泪水悄然滑落,为这迟来的对妈妈的思念和爱。
“你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不止一万次想,她要是嫁给我就好了。可是现在……你看看,嫁给我有什么好?穿不上一件新衣,吃不上一顿好饭。叔没文化,没本事,配不上你妈。”
方思慎想:真心喜欢,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只是这人世间,贫贱夫妻百事哀。
树桩上的手机屏幕闪了几下,方思慎拿起来,又没了。
连富海收拾心情,道:“你披上皮袍子出去,往高处走走。”
走到高地,果然信号虽弱,电话终究接通了。时断时续,勉强能维持对话。
洪鑫垚费了好大劲,才把晚上的应酬推掉,躲回房间。如杜焕新所言,车牌就是通行证,“雪豹”军车直接开进政务府招待所,晚饭是市长秘书安排的。据老林讲,若杜焕新来,必定市长亲自接待,小舅子来,秘书陪同勉强算过得去。吃完山珍野味,又安排了“独具地方特色”的娱乐活动。洪大少知道这一闹不到半夜不能消停,推说明天想早起打猎,才讨了个清静。
“你说去拜坟,怎么样了?”
难为他居然一直惦记着这个,方思慎嗯一声:“还好。我要找的人找到了。”
“找到了就好。你明天怎么走?”
“我定了出租车。”方思慎这才想起出租车的事,等会儿得记着给司机打电话。
“我跟你说,我现在在也里古涅。”感觉方思慎情绪不高,洪大少认为不是设计惊喜的好时候,决定老老实实跟他打商量。
“啊,你怎么……”
“来打猎玩儿,顺便接你。你定了几点的车?”
方思慎算算时间:“晚饭前肯定能到。”
若硬要去接,书呆子多半不高兴。自己不熟环境,等这头车开过去,还不如他从那头直接过来。于是洪鑫垚问:“那我在宾馆等你?”
“好。”
两人对好细节,在一阵刺啦噪音中结束通话,然后联系出租车司机中午直接到芒干道来接。方思慎潜意识里不太放心那曹副所长,故而不准备在阿赫拉再做停留。
回到帐篷,连富海望着他:“阿致,你这趟回来,是为了搞清楚你爸的遗言?”尽管有了那样的猜测,他并不打算更改何慎思的称谓。
“是,回来看看连叔你,顺便问问这事。本想拜一拜爸妈的坟,但是林子里老树都没了……”不知怎的,跟洪鑫垚通过电话,心情莫名轻松许多,重新说起这些,语调十分平和。
连富海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微变:“你爸的骨灰,被姓方的起走了……你不知道?”
“什么?”
“你真不知道?”
方思慎茫然摇头。
“就是你走那年秋天,姓方的突然回来,说是给你办收养手续,把户籍迁到京城去。又说你爸本来就是京城人,应该迁回去重新下葬。我问他要不要把你妈也带走,他说拿不了。我……咳,阿致,叔对不住你,叔动了私心……”见方思慎眼睛一眨不眨瞅着自己,硬起头皮道,“当时那片林子砍到跟前来了,咱们一块儿种的松树迟早保不住。我想着,总不能让你妈迷了路,便自作主张……把晓岚移到里头去了……你要是想带走,叔明早就领你去……”
原来竟然还有这么回事。
方思慎定定神:“先这样吧,连叔。这次没准备,等下次再说。”
一对无奈夫妻,死后各自被爱人带走。或者,是另一种缘分?
第〇六六章
初九一早,洪鑫垚便跟着老林、小刘,市长秘书,外加两个本地陪同人员,进森林公园打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丰厚的积雪,密集的树林,洪大少一阵兴奋,猛跑几步,陷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几个人都很高兴。清脆的枪声划破寂静,惊起一群飞鸟。
洪鑫垚一直坚持射击训练,虽然第一次使猎枪不大习惯,但很快就上手了。可惜大冬天能打的猎物不多,作陪的市长秘书一个劲儿劝说洪少夏天再来玩。
老林笑道:“其实冬天打猎,除非碰着狼和黑瞎子之类,并不一定靠枪。”言谈间讲起雪地里挖陷阱设圈套的技巧,几个人听得兴致勃勃。
两个本地陪客也跟着说起过去张罗捕鸟的趣事。
“要我说,冬天第一好吃,就数烤鸟雀,冬天第一好玩,要数捕鸟雀……”
老林接话:“好玩一般,省事倒是真的。一网下去一麻袋,比这么拿枪一只只打可轻巧太多了。”
洪鑫垚从未听说过还有一麻袋一麻袋捕鸟的事,十分惊奇。
那人便耐心地给他讲解:“林子这头挂一张大网,人在那头起哄,鸟都吓得冲这头扑棱,不管多少,统统挂在网上没法脱身。”
洪大少依然费解:“怎么会没法脱身?”
“冬天鸟又肥又笨,突然受惊,就知道往前扎,那网眼比鸟身子小,头进去了,身子可不正好卡在中间?这时候你只管上去一只只摘下来装袋子里,多的时候几麻袋都不稀奇,全是活的,满袋子叽叽喳喳的叫……”
另一人道:“十年前还行,现在可没这好事了。”
几人说得热闹,洪鑫垚听着有点不大舒坦。心想大概是因为到了书呆子的家乡,总觉得书呆子要听说这种事,肯定难受。
打了几只鸟,两只兔子、野鸡,最后还射杀了一头马鹿。洪大少正腹诽这森林打猎也太容易了,转念便想到,猎物多半是养在里边的,为了客人特地轰出来挨打也说不定。顿时有点兴致缺缺。
午饭就在公园边上野味馆里吃,现杀现做。饭前打了一次电话,没通,想着饭后再打。谁知新鲜的鹿血鹿肉和着烈酒下肚,除了开车的,剩下几人竟是越吃越来劲。吃到后来,洪大少跟老林,还有那市长秘书,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东倒西歪,别提多热络。
这一顿酒肉应酬吃了两个多钟头,三位久经考验的场上精英都有点喝高了。回到宾馆,直接躺倒。等洪鑫垚一觉睡醒,迷迷瞪瞪爬起来,以为拉着窗帘,所以屋子里光线黯淡。伸手扯开,窗外灯光点点,天竟然已经黑了。
他愣了愣神,猛然怪叫一声,打开灯,心急火燎地找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不死心的拨了又拨,甜美的女声始终淡定。一把冲到服务台:“有人找我没有?姓方,二十多岁,这么高,这么瘦……”
女服务员认得他是贵客,一脸甜笑:“对不起,没有。”
“真的没有?”
服务员把当班记录又看了一遍:“真的没有,今天下午只有两位女客。”
心一下子沉到底,洪鑫垚懊恼极了,抬手在服务台上狠砸一拳。服务员吓一大跳,幸亏大理石桌面结实,见客人悻悻地甩着手走了,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