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两处沉吟(1 / 2)

附庸风雅录 阿堵 2733 字 2022-09-15

方思慎买下好几份政经时事类报纸,等着老板找钱。因为经常光顾,那老板已然认得他,边数钱边搭话:“这南边干旱北边大水,老天爷完全倒了个个儿!抓多少个贪官也没用!瞧见没有,又揪出一个,今儿头版……”

“谢谢。”接过零钱,方思慎把大标题翻翻,过马路进了医院。这些都是给父亲买的,方笃之更习惯看报纸,不像年轻人愿意上网。边走边浏览,等出电梯到病房门口,主要目录已经看得差不多。几个星期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河津矿难,不过月余工夫,竟然销声匿迹,字里行间找不到丝毫线索。头版除去重要人物动向,就是某位高官贪污获刑的报道。国际版有则夏国留学生在花旗国遭遇绑架的新闻,因为跟自己无关,方思慎匆匆扫过,并未在意。

前些日子时不时进出的陌生人最近消失了,方思慎还是无意中听见护工们背后议论,才知道是来调查监视自己父亲的官方人员。小心问了问,方大院长一派清高倨傲打发了儿子。方思慎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或者相信多少。待见门庭重新冷落下来,大大松了一口气。

方笃之接过儿子递来的报纸,一面喝茶一面随意翻看,悠闲自在中派头十足。

“爸,您说,河津的事……怎么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呢?”悬心等待是最磨人的,方思慎的心情比一个月前更加焦虑不安,却只能强自压抑,生怕多余的情绪被父亲看出异样。

根据官媒的说法,七月下旬,晋州河津一乌金矿洞发生爆炸,引起塌方透水连环事故,埋在底下的矿工无一生还。然而在那之后,整件事很快在各执一端的描述中变得模糊混乱。事故原因、遇难人数、救援措施、调查经过……任何一个环节都涌现出各种不同说法。连官媒都常常自相矛盾,更别提网络上离奇诡谲的口水战,叫人莫衷一是。

方思慎上心留意,实在看不明白到底如何情势。方笃之也很关心洪家,追了几天新闻之后道:“现在还难说,只能等……咱们使不上力,别多想,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事。”就撇开了。

方思慎却无法这般潇洒,天天刷网页关注。他等闲不看这些社会时事,不由看得十分难受憋气,心想那么多条人命在里头,希望能够稳妥善后。不料个把月过去,竟似不了了之了似的,相关内容一条也看不到了。

此刻,方笃之听儿子这么问,悠然回答:“没消息,那就是压下去了。再僵持一阵,等各方面条件谈好,自然就会了结。”

针对金帛工程的调查最近也消停不少,好些日子没来啰皂。方大院长略加综合分析,认为于此相持阶段,守成派积极防御策略奏效,优势明显。因此说这话的时候,心态放松,语气平淡。

父亲语调间不加掩饰的势利倾向和强者逻辑让方思慎很不舒服。但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过去如此,以后也必将如此。至少知道洪鑫垚应该是平安的,也就放心了。

他便不再管这事,还用心做课题。华鼎松从青丘白水回来之后,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疗养院跑得比以往勤得多,当真分不出太多精力。

九月第一个周末,梁若谷忽然抱着花篮水果来看方院长。

按说他一个小小本科学生,即使成绩再好,也没到跟院长攀私交的程度。听了他跟父亲的对话,方思慎才知道,原来梁若谷获得的普瑞斯大学资助计划名额,正是方院长暑假前谈下来的最新项目。第一批过去留学的学生都经过院长的亲自审核,并写了亲笔推荐信。

礼貌而诚恳地道过谢,梁若谷很快便告辞。方思慎替父亲出门相送,梁若谷望着他问:“方老师有没有空?后天就走了,想跟您说说话聊会儿天。”

这是没法拒绝的请求,方思慎跟着他下了楼,来到医院附近一家优雅安静的咖啡馆。他在医院进进出出无数次,也没注意到旁边有这么个地方。梁若谷十分熟练地点了咖啡,方思慎把饮品单子从头到尾看一遍,要了杯原味奶茶。

“去那边接着上吗?念多久?”

“是2+2项目,直接到那边读三年级。”

这种留学模式,要跟上课程进度并不容易,方思慎鼓励道:“那要加油了。”

梁若谷笑笑:“大概会比较辛苦,不过钱给得大方,不用出去打%黑工。”

“读完准备继续深造还是回来?”

“当然要回来,我妈还等着我呢。”

方思慎心里犹豫一下,没有提卫德礼的名字。他对梁若谷善于条分缕析的本事记忆犹新,这牵线搭桥的事还是免去算了。

两人闲闲说几句话,梁若谷冷不丁问:“开学了,金土没回来上课吧?”

方思慎一愣,不由面带忧色:“我不知道。应该没有。”

梁若谷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汪浵在那边出了点儿事,隔这么远,还在人家的地盘上,他们就什么都敢干,更别说在国内了。你可千万别沾上金土的事。他们圈子里的人,有的是办法周旋,你没见城门哪那么容易烧掉?倒是池子里的鱼,一不小心就烤干了。”

方思慎觉得汪浵这名字有些耳熟,半天才想起来见过。当初同时被梁若谷招待,在琼林书院里喝茶,事后洪鑫垚还曾特地做了一番介绍。又琢磨片刻,才反应过来当事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汪浵现在在花旗国?出了什么事,严重吗?”

“嗯,被人绑架,不过及时救下了,受了点伤,不算严重。”

方思慎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你过去也是为了看他?”

梁若谷嗤一声:“我正正经经去留学,跟他有什么关系?”

连方思慎这样不会拐弯的人都听出话里的别扭来,盯着他看。

梁若谷脸有些发红:“总之你老老实实待着就对了,别瞎操心。我行李还没收拾完,先回去了。”

方思慎结了账追出去:“谢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些,祝你一切顺利!”

梁若谷挥挥手,走了。方思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羡慕和佩服。转身的时候,一股冷清寂寞油然而生,身边车来人往,头顶烈日炎炎,都无法冲淡分毫。

依旧照常上课、做课题、探望老师、陪伴父亲……生活仿佛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自己知道,冰封的河面下,暗流早已澎湃汹涌,冷硬的地表下,冻土正在悄然消融。只是他什么都不能做,日复一日累积的心事,总觉得压得胸腔里某个地方发痛。他认真思考后,断定这个叫做思念。

只要稍微得闲,就会有一个幻化出的身影搅扰听力和视线。那些直白的、深情的、粗鲁的、温柔的、狡猾的、诚恳的、无可奈何的、忍俊不禁的……各种声情并茂模样,提醒他某人曾经强大到铺天盖地的存在感。

方笃之知道华鼎松快不行了,便不计较儿子总往疗养院跑。看他总有些郁郁寡欢,无从开解,只好盯住饮食起居。方思慎陪着老师,每每反被老人家安慰,惭愧又伤心,愈发投入地狠抓课题进度,一星期总有几天住在学校里。最近养成的习惯,晚上从图书馆回宿舍,会稍微绕个圈子,从本科新楼经过,抬头看上一眼。也正是据此,他断定洪鑫垚没有回学校。

去年教过的学生已经升入大三,不再上他的课。课题组里也换了许多新面孔,只有少数坚持留了下来,于是关于洪大少的八卦难得听见一回。问了同班的学生两次,比网上流言更加不着边际,方思慎就不再打听了。

这天忽然看见顶楼多亮了一个窗户,陡然一阵激动。他知道洪鑫垚的宿舍号,但从没上去过。定下心神仔细数了数,应该没错。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离开。来的并不见得一定就是本人,即使是本人……方思慎掏出手机看看。新买的中低档实用款,号却还是他给的那个。既然他没有联系自己,那就说明不是合适的时候。

方思慎知道自己的短处,凡属现实事务,除非涉及原则立场,一向非常尊重身边人的意见。尽管心里很不平静,还是什么也没做,直接回宿舍。坐在电脑前敲了几个字,猛地站起来,换上运动鞋去跑步。

出来早了,校园里热闹得很。下晚自习的,吃夜宵的,约会的,来来往往。走到操场,人才少起来。不知是因为太久没锻炼,还是因为近来太累,跑了几圈,就觉得脚步沉重。放慢速度,仿佛故意拖延,又仿佛有所期待,在操场上不停兜圈子。直到浑身湿透,腿都抬不动,才靠在双杠上歇息。

一步一步往回走,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忽然想起来了,今天居然没听到“夜叉王”的喝骂声。初秋的晚上还不算冷,回头望望,风从树林中吹过来,拂过汗津津的额头脖颈,凉爽舒适。然而枝叶深处墨一般浓重的夜色,却如同深不可测的黑洞,令人发怵。

过了一天,见到课题组大三的学生,方思慎忍不住问:“洪歆尧回学校了吗?”

“回来了吧,前天‘邪贱’课点名好像是他自己应的,不过就露了个脸,转头就不见了。”

和谐社会构建理论,被学生们简称邪贱(谐建),方思慎是知道的。

“方老师找二炮做什么?他手里有课题资料吗?”洪鑫垚在的时候跟这帮人打得火热,其实不过是些酒肉交情。没了往来,关系自然就淡了。洪家出事的流言传过一阵,但洪大少既已回归,还是从前那副嚣张德行,便也没人真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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