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的监考大业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天最后一场。大学教师不少老家在外地,都指望早点动身回去过年,像他这种本地土著,最后一场监考历来逃不掉。他觉得这很正常。自上回与洪鑫垚偶遇,之后再没联系。心中期待虽然强烈,却并不焦虑。
从考场出来,摸出手机,来电音乐紧随着开机铃声响起。看一眼屏幕,笑着低头接通:“刚结束,真准时。”
那边声音不大,调子一如既往的轻佻:“嗯哼,一不小心又灵犀了,嘿嘿……”
方思慎笑意更浓,嘴里只道:“监考表不是就在教学楼门口贴着?除非睁眼瞎……”忽然意识到此种对话完全应该划入打情骂俏范畴,飞快地瞥一眼身边来来往往的学生,脸上控制不住地发烫,头低得更厉害,“我先去宿舍拿东西,你在哪儿?”
“你从东门出来,往北多走两步,我车停在‘博雅书店’边上。”
“好。”
方思慎知道这时候校门口进进出出人不少,多走两步,省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等走到书店附近,才发现这边因为寒假的来临变得异常冷清。值此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之际,性急的直接上路了,不性急的打牙祭找乐子去了,书店门口一个闲人也无。
三两步跑过去,洪鑫垚早从后视镜里看见他,适时打开车门。人还没坐稳,先扳过脑袋,咬着嘴唇狠狠吻了一阵。
“你别……”
“没事,外面看不见。”
本来就走得急,又背了一大包的书和卷子,不提防被他这么一阵深吻,方思慎只能两只胳膊抱着书包靠在椅背上喘气,眼睛亮闪闪,脸颊红扑扑,可爱得像冬天里刚挖出沙土的胡萝卜。
洪鑫垚拎起书包扔到后座,贴过来在脸上蹭几下,又去抓他的手,皱眉:“怎么不戴手套?围脖也没有。”
“忘在椅子上了。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下楼了,懒得再上去。”
洪大少眼睛一眨不眨盯住他:“你想我,迫不及待要来见我,所以忘了,是不是?”
方思慎回望着他。半晌,嘴角慢慢扬起,仿佛一缕清风拂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霎那间满池莲花摇曳,无边纯色,无限清芬。
他红着脸点头:“是。”
洪鑫垚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只要他常常这样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稳住情绪,给他系上安全带,一边开车一边道:“我换号了,你存了没有?”
方思慎奇道:“不是跟以前一样?”说着,调出通话记录细看,果然前面变了两个数字,后边还是一串27。
“我就知道,不说你铁定看不出来。手机换了,号也换了,以后打这个。”
“好。”
过了一会儿,方思慎看看窗外,问:“这是去哪里?”
“去我现在住的地方,也是以前住的地方。”洪鑫垚侧头看他一眼,继续道,“是我刚来京城那会儿的住处,中间好长时间空着,不过东西挺全的,交通也方便。”
当初洪要革给儿子求学预备的住处,位置当然非常不错。为隐私安全计,并没有紧贴国一高,而是在南城中心一片幽静的住宅区里。这块儿有不少公职系统的家属楼,老旧而气派。从城北学府街过去有些远,但交通状况良好的时候,开车用不了半个小时,坐地铁也很快。
这房子对洪大少意义非凡。青春晚期所有不堪回首的春情绮梦纠结烦恼,种种别样心思,一切龌龊念头,都是在那里,在那些漫长苦闷的夜里,一一得以呈现,进而左右了之后的人生轨迹。因此这次回京需要重新安排地方,他想也不想就回了这儿。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了个完全陌生的家政公司,请人收拾一番,又雇了个钟点工,只管需要的时候来打扫卫生和做饭。
“课越来越少,我打算下学期把宿舍退了。”
洪大少那个宿舍纯属浪费钱。方思慎点点头,听他提起上课,顺便想到考试的事,心里十分没底:“你这学期都没怎么上课,期末考试能过几科?”
“你放心,我只要来考了,就有办法过。”见方思慎脸上担忧带着试探,洪鑫垚侧身轻啄一下,“别这副表情,我不会去找谁麻烦,黄印瑜那老东西不敢不让我毕业。”之前两年特意跟任课老师搞好公关,该参加的考试一场不落露个面,那都是他大少爷格外会做人的缘故。
洪大少这个大学生资格原本就是买进来的,顺利毕业想必本是公平交易的一部分。方思慎没话说了。再次听见黄印瑜三个字,仿佛又看见那张虚伪到极点的笑脸,心里一阵硌应。换个话题,问:“家里的事都妥当了么?”
“嗯。我爸在家呢,我妈身体还是不太好。事情挺多,都等我放假回去帮忙。”
方思慎想问他姐姐姐夫怎样了,谁知车子一拐,已经开进小区,刚停稳,洪大少趴在方向盘上,歪着脑袋眼巴巴瞅住他,像只乞食的流浪狗:“我让人买了菜,你做晚饭给我吃好不好?就吃土豆炖排骨,胳膊没好那会儿,你总做给我吃……”声音低下去,“我爸从晋阳回来,头天晚上支开我妈,就要看我胳膊,眼睛都湿了。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老头子那样,心里乱七八糟的,忽然特别特别想你,特别想吃你给我炖的排骨……”咕咚咽下口水,“想了半个多月了都。”
被他这一打岔,方思慎哪里还记得问别人,跟着上楼进屋,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厨房削土豆炖排骨。这两样下了锅,看见冰箱里有芹菜,切细了和虾仁一起过水焯焯,然后淋点香油生抽。他自幼做惯家务,因为特殊的生长环境,擅长东北林区和江南水乡两种风格的家常菜,前者的浓郁厚重与后者的清雅恬淡在他这里实现了浑然一体的融合。
洪鑫垚一直非常狗腿地跟在他身后,见缝插针的拿这个,递那个。方思慎嫌他添乱,又轰不出去,只好板起脸指挥命令。等着焖土豆排骨的工夫,洪大少往自己嘴里塞了个虾仁,又捏起一只往他嘴里塞。擦了把手,从后边搂住他的腰,站在灶台前哼哼唧唧起腻。不敢太过分,一边拱啊蹭的,一边细问近况。等说到胡以心的婚事,香气扑鼻,揭开盖一看,半锅水已经收成浓稠的汤汁,加齐配料,起锅装盘吃饭。
洪鑫垚先浇了半碗汁在米饭上,狼吞虎咽倒进胃里,然后一手一块排骨交替啃着,还不忘腾出空儿叮嘱:“你也吃……”
方思慎望着他笑,心里发酸,不知道多久没正经吃过一顿舒心饭。
“你慢点儿,别噎着。”说着便站起来。
“你干嘛去?”洪大少嘴不得空,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
“再弄个汤。”
“不用了,真不用……”
“三分钟就好。”
打两个鸡蛋,撕几个鲜蘑菇,再切两根小葱,等汤端上桌,确实不过几分钟。见洪鑫垚抄起勺子就过来舀,方思慎忙道:“烫!”给他盛出小半碗,在旁边晾着。
洪大少吃了三碗米饭,啃了大半盘子排骨,又喝了两碗蘑菇鸡蛋汤,心满意足地咂吧嘴摸肚皮。不大会儿,方思慎也吃好了,开始收拾桌面。
“给我,我来洗。”洪大少万分自觉地抢过去。
方思慎擦完桌子,便靠在厨房墙边看他洗碗。洪大少依旧秉承着一贯豪放作风,水珠子溅得池沿一圈都是。方思慎伸手把水龙头拧小一点,又拿抹布把眼看就要流下灶台的那摊水渍拦住。
洪鑫垚冲他嘿嘿讪笑两声,动作幅度小了不少。
方思慎什么也没说,心里暖洋洋的。冷不丁想起“过日子”三个字来,陡然间升起一种向两极无限拉伸,踏实到虚幻的幸福感。又站了片刻,看他快干完了,转身到书房,准备批改学生考卷。期末成绩要得急,不能耽误。
这套房子洪鑫垚自从上大学后就很少来住,近两年更是几乎没回来过,书房还保留着当初上高中时的样子,书架上甚至还有一排《高校联考真题》《作文金牌冲刺》之类。
架上书籍不多,有几本花里胡哨,格外显眼:《嫁给太监做老婆》,《太监与后妃:不得不说的故事》,《古代太监怎样偷香猎艳》……与庄重大方的《宦官史话》、《白话国史之宦官传》、《绘图本白话国史专辑——宦官的故事》并列在一起,十分怪趣。
方思慎一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