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到的消息有限,着实很难窥一斑而知全貌。
飞船预定的降落地点是在西北地区一片地广人稀的平原上。在行程超过70多个小时之后他们最后一次与地面指挥中心取得联系报告了飞船的情况。地球已经变得越来越大,而月球变得越来越小,返航途中他没有见到那支“幽灵机群”,或许就在他们滞留在月球轨道上的时候,那些迷途的轰炸机已经滑向别处了。
这时候舱内的三个人终于略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即便此刻再一次与地面指挥中心失去联络他们也完全可以安然降落。然后等待地面救援。
然而——
这世界上总是有许许多多的然而。
眼下李真所体验到的。无疑是最要命的一种。
就在进入大气外层之后30秒钟,通讯频道响起急切而惶恐的声音。那声音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干扰而断断续续、模糊不清,随后又因为在飞船表面形成的电离层而被彻底隔绝。
三个人听到的唯一有价值的信息便是“改变航向”。
“搞什么鬼?!”吴杰超首先叫了起来。眼下三个人都被固定在座椅上,飞船已经进入自动导航状态。而在这种速度下。在大气层内“改变航向”。无论是李真还是他本人都闻所未闻。
然而指挥中心不会无缘不顾发出这样一条指令。他们所能做的唯有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并且迅速贯彻执行。
但就在他试图起身的时候,异像出现了。
他们突然就看到了一片蓝天白云——
夏季的蓝天。悠悠的白云。他们就好像三个空中飞人,保持着坐姿与脸上惊愕的表情发现自己出现在天空当中了。整个船体毫无征兆地消失,或者是通体变成透明。而他们还在高速下落,耳畔听不到风声呼啸,只能听到船体与大气层内的空气高速摩擦时发出的轰鸣声。
就在脸上的惊愕还没来得及消失的时候,情景再次变化。他们重新被熟悉又陌生的驾驶舱所包裹。
之所以说它“熟悉”,是因为一切都是原本的模样。而之所以说它“陌生”,是因为这一间驾驶舱,看起来就好像经历了无人养护的几十年。
原本光洁干净的操纵台表面眼下锈迹斑斑,大块大块的漆层脱落。而原本闪烁着的那些指示灯也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就好像在一间无人仓库里堆放了很久很久。
错愕之下钱隋当下意识地一挺身——
于是发现原本将他固定在座椅上的带子像面粉一样窸窸窣窣地落了下来,而他本人则随着一阵强烈的震动一头栽倒在控制台上。全身一阵无弱无力,就好像刚刚透支了数十年的生命。
他看到了李真与吴杰超惊诧的眼神,便又从干涩酸痛的嗓子里咕哝了一句——“……怎么回事?”
随后他自己也愣住了。那完全不是他的声音,倒像是从一个垂垂老矣的、将行就木的老年人口中发出来的。
接着他又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吴杰超的脸。
吴杰超原本看起来就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但眼下他脸上那些细细皱纹已经变得深得可怕,布满老年斑的皮肤像破旧的布料一样下垂,就连眉毛都变成了浅黄色。对方试着惊异地睁大眼睛,然而一双眸子浑浊黯淡,就好似一个将死之人在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
实际上这也是他自己看到的最后一眼。因为就在这刹那之后,在李真的视线里,他们的面容开始迅速干枯。
这过程就好像用一架摄影机对着一个老人连续拍摄几十年,然后将这几十年的时间浓缩在短短几秒钟之内。脸上的皮肤干瘪、皮下的肌肉萎缩、眼球上的水分迅速干涸并且化作一团皱皱巴巴的灰白色物质,就好像一颗被风干了的葡萄仁。
在这几秒钟之后,两个人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了。而他们的身躯似乎再也无法承受宇航服的重量——臃肿的衣物发出一声闷响,软软地倒在地上。
宇航头盔的面罩顿时扑上一片灰白色的粉尘。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会超过十秒钟。
李真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在第一时间里张开嘴,无意识地喊出一个词儿——“啊——”
就好像去医院检查口腔时那样,努力张大嘴、振动声带,发出声音。
并非是他惊慌失措,而是他试着用这种方式来进行体检,以确定自己眼下的状态。结果让他松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年轻,咬合肌健壮有力,闭上嘴的时候两排牙齿撞击在一处,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但喜悦也就持续了短短一秒钟而已。因为眼下在这个驾驶舱内,所有的仪器都失灵了。但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
现在登月飞船才刚刚进入大气外层。地球的引力将会越来越大,而重力加速度将使得飞船最终达到一个恐怖的速度。倘若他不能打开减速伞、不能打开减速发动机的话……
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把握,还能让自己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就站起身,扑到控制台前。
返航途中漫长而无聊,于是钱隋当和吴杰超曾经向他讲解过返航时候的操作程序。但眼下那些按键表面的文字都已经模糊不清,上百个按键与指示灯就好像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眼睛一样暗淡无光地瞪着他,却不能带给他一丁点儿的提示。
他所能做的只有依照记忆当中的程序,孤注一掷地摆弄那些东西,并且试图与地面指挥中心重新取得联络。
但如果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就连控制台的表面、就连座椅上的安全带都已经剥蚀,又怎能指望那些无比精密的仪器仍能尽忠职守?
一切毫无反应,某些按键甚至已经锈在了孔洞里。
就在绝望刚刚浮上心头的一刹那,李真感受到猛烈的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