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之秋愈来愈浓,便是道旁的柳树也不复春夏之嫩青,仿似默然老去。待得秋风悄起时,千丝万缕摇曳,尽作金黄缨络。
道边的溪水却清澈如故,偶见垂絮入水,间或落叶飘零。华丽的牛车停靠在柳丛深处,青牛不挑嘴,垂着一对弯角默默的卷食着河边草。
带刀的武曲坐于辕上,俏丽的侍婢在一株盛黄之柳下铺苇席,雪白的苇席绵展于青黄相间的草丛中,边角不平,素洁的手拂了拂。
随从摆上矮案,置好笔墨纸研。
侍婢跪于席中,抬眉唤道:“郎君,案席已妥……”
“嘘!”
身着乌衣的王羲之回过头,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角靠了靠,微微一笑,继尔转目看向河中。他刚从豫章王敦军府归来,在青俊一辈子侄中,王敦对他最是喜之爱之,每年此时,都会邀请他至豫章军府小住月旬。而王敦此意,一者:向王氏表明自己所作所为皆是为家族谋划,家族理应予以支持;二者:王敦确也喜爱这个风姿非同凡俗的族侄,有心栽培。
千年的世家,虽然偶有内斗厮杀,但更多的是倾力帮携。若无强大的家族脉络支撑,若无层出不穷的精英子弟,迟早凋零。
河水绽幽,清澈见底,一群白鹅正俯仰戏水,时尔挽颈梳羽,倏尔挥翅踏波,更有甚者引颈高歌。当此时,红顶、赤足、雪身互相衬映,往来姿态各作不同。
王羲之面带微笑,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作握笔状,半眯着眼睛朝着河中之鹅一阵疾疾描画,若细观其轨迹,他是在描白鹅之脖。
远远的,有一只孤鹅倒扭着头埋进背羽中,那弯曲的脖颈样子是他从来亦未见过。
嫌隔着柳树视野不佳,撩起袍角疾奔。
“嘶嘶……”
杂草与荆棘将袍角撕裂,他却浑然不顾。一心只顾观鹅,若再不快些,指不定这样的奇态便再难复见,岂不悔之晚矣?
木屐踏草纷乱急促。面上神情却欣喜洋洋。
殊不知,即便他奔得再快,但已经慢得一步,等他奔到近前时,那鹅悠然地探首出羽。引颈一阵高歌。
“唉!”
悠悠一声长叹,神色尽显黯然,心不在焉的往回走。突地,脚下木屐一软,竟不经意的踩到了河畔沙泥,身子顿时一个趔趄,随后朝着河中便栽。
“啊,救,救……”王羲之挥舞着双手摆来摆去,竭力想稳住身子。但哪里稳得住,便听得“扑通!”一声,河中冒起一团水花。
侍婢掩嘴惊呼:“呀!郎君落水啦……”
另一个侍婢叫道:“呀!郎君不会水……”
随从与武曲大惊,疾窜入林,四处张望,见远远的河面上飘着一缕白纶巾,心中惊骇欲死:郎君不会水,莫非沉下去了?
眼尖的侍婢指着远处惊叫:“在哪,在哪……”临岸草丛中,王羲之正拼命的刨着水想上岸。因被柳树与草丛遮掩,是以方才武曲未见。
“郎君,郎君……”
“郎君,莫急。莫怕……”
“扑通、扑通!”一阵投水入声响起。
“郎君切莫挣扎,若再挣扎定被鱼草衔住。”武曲捉着王羲之的手猛力拉扯,奈何王羲之的脚被鱼草死死缠住了,武曲便想扎入水中斩草。
“咕咕咕……”王羲之又喝了几口河水,心慌意乱之下乱抓乱抱,死死拽住武曲不放。
武曲喝道:“郎君。小人得罪了!”捏起拳头。
“碰!”
安静了!
片刻之后,王羲之幽幽醒来,一睁开眼便见侍姬美丽而清澈的眼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突然发现后脖有些疼,用手摸了摸。
武曲沉沉的跪在地上,匍匐伏首,沉声道:“适才冒犯郎君,请郎君责罚。”
“罢了!”
王羲之抖了抖浑身湿透的袍衫,恁不地见道旁有渔夫扛着鱼杆经过,斜长的卧蚕眉一挑,眼睛骤然一亮,几个大步追上渔夫,指着河中鹅群,笑问:“敢问渔者,可知此鹅乃是何人所养?”
渔者瞅了瞅华丽的牛车,弯着身子答道:“乃是山中清风老道所有。”说着,抬手指向不远处的郁葱青山。
“清风老道……”
王羲之凝目青山,但见山清林秀,白云缭绕间,时有丛鸟划掠,问道:“山中可有观?”
渔者抬头看着青山,叉着腰笑道:“白云山中清风观,古松联株伴云眠,谁言古来蹉蛇事,何不结芦妄羡仙……”
“妙哉!”
王羲之拍掌大赞,看着身前的渔者,见其一手扛杆,一手叉腰,颌下三寸黑须迎风徐展,心头猛然一震,暗想:‘莫非遇上了高逸隐士?’当下便深深一个揖手:“敢问渔者乃何人也?小子有目而浑珠,竟不识高士之颜也!”
“啊……”
渔者吓了一跳,退后两步,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并非高人也,实乃一渔夫尔。”
王羲之奇道:“高人何故自谦也,若非胸不挂物,怎可做得此诗!”
渔者摇头笑道:“郎君误也,此诗非我所作,乃是昔日,华亭美鹤途经白云山拜访清风老道时所为。”
“华亭美鹤,刘瞻箦?”
“然也,珠联生辉、华亭美鹤、醉月玉仙、刘瞻箦……”
“瞻箦,路人皆知也!”
王羲之怅然而叹,见渔者扛着鱼杆慢悠悠的而去,一袭轻苇蓑衣,浅露半截鱼杆,头顶彤日,脚踩青丛,傍依金黄垂柳,好生悠闲自哉,顿时触怀生情,高声叫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