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荟蔚瞪了顾淳一眼,嗔道:“阿弟,休得胡言。礼行于士,岂可轻辱!”
“哦,阿姐所言甚是……”顾淳挑了挑眉,心中却想:‘阿姐,到得而今,你犹要护着他……’又看了看满脸笑意的阿父,暗叹:‘唉,阿父,你莫笑别人,阿姐也一样……’
庄外。
刘浓与桥然静候,甲士快步而来,将两人请至庄中。几多楼台掩映于雪,一眼望去,连绵不绝的屋脊仿似叠障山峦。
人行于其中,若无人引领,定将迷失。
青石道间,一群婢女正默然扫雪,见得刘浓踏雪而来,俱是无声。待美郎君身影飘过,有婢悄问:“何家美子,竟与雪同。”
转过被雪覆盖的假山,乘车入后院。
甲士将二人引至一栋幽院前,入内传禀,稍后回归,沉声道:“二位郎君,且进。”
踏月洞入院内,直行至水阶下,见宽大的室中坐着一人,室角四个侍婢低眉垂首,刘浓揖手道:“刘浓,见过顾舍人。”
“桥然,见过顾舍人。”
“快快进来。”
顾和摸索着案上王羲之所书,抬头看向刘浓,但见美郎君虽然面色略显苍白,气宇却卓尔不群,剑眉若刀斩,眼似乱星湖海,鼻若孤峰倒悬,唇略薄,不抿已见寒。心中暗赞:半载不见,此子又美几分,若是再过两年,天下尚有何人敢与其并肩?
刘浓与桥然默然入内,落座于矮案两侧。
婢女上茶,顾和眼神灼灼,却只顾着打量刘浓,一时寂静。
刘浓被他看得略有不安,便捧茶而饮,茶一入喉,于胸中环环一荡,顿时令人神清志明,迎上顾和的目光,揖手笑道:“半载不见,舍人风姿更秀。”
风姿更秀?
桥然险些便笑出声来,顾和面相确实秀丽,但此时他的姿态却极是不雅,歪歪斜斜不说,两只手竟在怀中不停摸索,时不时摸出一只虱子来,下意识地两手拇指的指盖去挤,而他浑然不觉,眼光犹自紧盯着美郎君,笑颜细看。
“噗!”
一声微弱轻响,顾和挤暴一大虱,经此声响提醒,顾和回过神来,收回目光,见指盖染血,顺手抹了,又翻起宽袍下摆,继续找虱子,头亦不抬地问道:“所为何来?莫非真为赏雪观字乎?”其时,世家子弟们因服散之故,皮肤细嫩、触觉敏锐,不可着紧衣新裳,只能穿宽袍旧裘,养些虱子,不足为怪。
刘浓与桥然对视一眼,刘浓道:“雪中赏字乃盛雅之事,此时,骄龙飞迹于纸,鹅羽飘铺于檐,景确适之,然则,却不宜再赏。”
“噗……”顾和又挤暴一虱,问道:“为何不宜赏之?”
刘浓道:“天地犹存雪,乃大美而不言;舍人心中已印字,故而扪虱如故。既已存乎于天,藏乎于胸,何需再观再赏!”
有一虱,极大,挤之不死,顾和怒,置于齿下嚼之,嚼罢,唾出虱尸,拍了拍手,再次细细打量刘浓,见美郎君依旧面带微笑而云淡风轻,心中极是欣赏,半晌,指着案上之书,说道:“欲将此书赠我否?”
刘浓揖手道:“舍人识得此书,便归舍人。”
“甚好!”
顾和提起案上茶壶,婢女欲代执,他挥手摒退,自顾自斟了一盏,再将茶壶往刘浓面前轻轻一推,刘浓接壶自斟,陪饮。
借着饮茶之机,顾和斜挑刘浓,美郎君淡然一笑,仿似不闻不见。
顾和更喜,叹道:“世人皆言,华亭美鹤,当以妻之嫁之,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也。”见刘浓揖手欲谦,摆手一制,又道:“非世俗之人,何故以俗礼相待。”看了看桥然,再道:“说罢,且来何事。”言罢,怀中又痒,再度寻虱。
桥然看向刘浓,刘浓微笑点头,桥然心中一横,索性也不再绕弯客套,直接将桥氏核谱一事说了,说完,身子略作前倾,眉宇稍呈不安。
半晌,顾和抖了抖袍摆,将虱尸一扫,淡声道:“知也。”
刘浓揖手道:“雪中探扰,尚望舍人莫怪,劳舍人废心,尚望舍人莫恼。”言罢,长长一揖,顾和点了点头,还礼。
礼毕,刘浓长身而起,退出室内。
桥然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施礼退出来,见刘浓挥袖走向院外,心中委实忍不住,赶上去悄声问道:“瞻箦,此事可妥?”
刘浓笑道:“玉鞠勿忧,顾舍人已应下,三日后,玉鞠依旧递谱,只是需内附一信,呈以祥情。想必,尚有后福……”
“这,这便妥了?”桥然愣了,竟未听清刘浓后半句。
刘浓边行边道:“在虎丘时,刘浓曾见过顾舍人一面,顾舍人英姿非凡、豪爽通达,你我既拜见于他,自不可俗眼相加。”
桥然愣愣地点了点头,嚼虱如故,确非俗人,又想起了那卷《大人先生传》,叹道:“瞻箦待桥然之厚,桥然难以为报……”
刘浓笑道:“玉鞠无需如此,舍人乃识书之人,此书归识者,于书而言,幸甚,于人而言,幸甚!”
“君孝,切莫藏书,且献之共观……”
恰于此时,有人大步而来,人尚未至,笑声已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