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临江格外明,鳞波泛滥的大江上,巨舟静静的横卧于渡口。
而此时,长达十丈的船板南北作贯,蜂涌的流民争先恐后窜向巨舟,不时有人坠入水中,溅起水花朵朵,却无人惊呼。而那入眼可见的江水中,则扑腾着一个个的人头,沿着巨舟上垂下的缆绳,攀爬而上。
她站在船头,抱着一柄半人高的凤首箜篌,梳着十字髻,脸颊两侧垂着乌雪成环,穿着青布襦裙,腰间围着雪白的纹帧,一黑一白相衬之下,极其夺目。
此刻,她正望着岸上斜对面,在那山坡上,站着一群人,为首者大袖宽袍却着步履,左腰挎着一柄华丽长剑,眉宇清秀,正与她对视。
两人对望已有片刻,船上的女子掌着箜篌,慢慢欠下腰身,万福道:“谢过。”
隔得甚远,山上的人根本听不见,可那带剑之人却仿佛领会了她的意思,淡然的揽起双手,半半一揖,沉声道:“卿本佳人,却欲轻生赴死,其奈何哉!罢,闻卿一曲,便为卿做一事,亦算你我相知。”言罢,将手一挥,携着身后数十人隐入夜色中。
少倾,渡口两侧根根巨树一阵剧烈摇晃,随即便听“噼里啪啦”乱响声不绝于耳,树枝东倒西歪,激起飞沙走石,眨眼间便将道口封死。
“小郎君,渡口被截!”
“典臣,路有断树,正行挪移,恐需半炷香!”
“唉!!!”
袁耽神情一顿,渭然一声长叹,眼中却隐隐泛出赤红,闭了下眼,又匆匆睁开眼转首四顾,一眼看见渡口的斜坡,当即挽起宽袖,朝着山坡上直奔,状若疯魔。
“彦道!”
刘浓放声大喊,袁耽不理,埋头往上狂奔,殊不知脚下却猛地踩空,挥着双手,仰天便栽。刘浓大惊,“簌簌簌”几个疾步冲上斜坡,手臂不够长,捞不住他,心急之下把楚殇斜斜一伸,险险的将他的身子揽住。用力一弹,将他弹趴在斜坡上。
“彦道!镇静!!”刘浓大吼。
“瞻箦!袁耽,仅为再见她一面尔!!”
袁耽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嘴里胡乱地嚷了一句,呼赤呼赤,又往山坡上窜,刘浓知道劝他不得,看着他丢冠落魄的样子,心中也是一阵恻然,拉起他的衣袖,连拖带拽的将他拉到山坡上。
“妙光!!!”
刚一上山,袁耽便弯着身,朝着江中巨舟狂呼。声音极悲,极切,随着幽幽的夜风荡遍渡口内外,船上的她正欲走入舱室中,身子猛地一颤,徐徐回首,看着山坡上那飘浮着的衫带,半晌,歪着头,喃道:“袁郎君,妾非妙光!”说着,慢慢转身,拖着大大的箜篌,走向舱室。
便在此时,袁耽放声叫道:“妙光且住,若往南,必死无疑!!!”
绣鞋一顿,掌着箜篌的手指雪白。
袁耽瞪着眼睛注视着远处那一点黑白影子,重重的喘着粗气,突然仰天深吸一口气,吼道:“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自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任时年。”
声音嘶哑欲裂,难听无比,可那船上的女子听了,身子却颤抖不休,顺着箜篌软在船板上,雪色的纹帧飞散,显得她身子娇小无比。
袁耽神色一喜,紧拽着拳头踏前一步,高声道:“妙光,何不归来?且稍待时日,袁耽必送妙光入江南,面见温长史!勿需行此险举!”
“妾非妙光,妾……兴许可入得,可这满船之人,入不得!”
闻听此言,那船上的女子掌着箜篌站起了身,淡淡的看着船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冲着一名儒冠粗袍者点了点头,而后,隐入舱室中。
“妙光!!!”
“卟咙……”
一声箜篌,盘荡于天。
巨舟缓缓驶离渡口,船上,爬满了蚂蚁。而更多的蚂蚁挣扎于水中,有爬上岸的,哆嗦着身子,颤抖着嘴唇,直勾勾的看着巨舟远去。
是夜,袁耽醉卧于此山头,时尔放声悲歌这阙《胡姬年十五》,倏尔又指天顿地喃喃乱语。刘浓命来福将为数不多的竹叶青抱来一坛,默然的陪伴,淡然的饮酒。忽地性起,就着月满大江,迎着簌冷夜风,拔出腰间楚殇,纵横捭阖、尽在一舞!
……
次日,子时三刻,曲平与数十名随从,携一百五十匹马抵达历阳。
袁耽将刘浓送至道口,一夜之后,其人冠带依旧、面色如常,只是在那眼底却藏着抹也抹不去的淡红。
值此乱世,刘浓无以为劝,也无需劝慰,朝着袁耽沉沉一揖:“彦道,‘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
闻言,袁耽蓦然一愣,而后淡然一笑,接续道:“‘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瞻箦,前路多险,君,且珍重!”
意在诗中不需言,二人相互一笑,对揖。
“彦道……别过!”刘浓跨上飞雪,脑中突然有个念头一闪即逝,转念欲细捕,却怎生也想不起来,甩了甩头,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袁耽目送车马远去,半晌,眼底光芒一闪,似想起了甚,突地一拍脑门,懊恼道:“唉,一时间,诸事纷来,竟忘嘱咐瞻箦此事!”
“蹄它,蹄它……”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如雷马蹄声,地皮也仿似在微微震动,站在道旁一看,滚滚浓烟奔来。
待擦身而过时,袁耽看清为首之人,神色一变,奇道:“怪哉,此人怎地亦往北……嗯,然也,想必是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