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却仿若未觉,裂嘴笑了笑,展了展两袖,翘了翘脚上木屐,笑道:“何如?”
韩潜垂首,紧按腰剑。
刘浓微笑道:“将军仙姿,犹胜往昔矣!”
“哈哈……”
祖逖朗朗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上轮月,暗觉清风徐来,令人神气清爽,身子也轻飘飘的,便对刘浓笑道:“此城破败,然城外尚有一处境地,可堪静美。瞻箦,且随我来!”言罢,便欲翻身上马。
“阿父,且稍待……”
祖薤抓着裙角追了出来,在阿父的马前,放了一个小木凳,眨着眼睛,默然不语。继而,悄悄瞥了一眼阿父,见阿父神情尴尬,心中悲伤难禁,遂转过身子,面对刘浓,摸出一枚锦纹陶埙,轻声道:“刘郎君身侍戎甲,必未携埙。此埙,乃祖薤之物,音色尚可,望君莫嫌。”
祖逖瞅着面前的小木凳,眼中精光不住吞吐,久久未曾言语。
诸将震动,不敢看向将军,有人抬头望天,有人垂首看剑,更有甚者,转过身子,无声落泪。
刘浓接过陶埙,入手微温,置于唇间试了试音,音色醇厚,尚有微弱余香,朝着祖薤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祖小娘子。”
祖薤身子娇弱着雪纱,人若淡菊,眸子里泛着感激,浅浅施得一礼,未作一言,翻上了一匹焉耆马。显然,她担心阿父,欲一同随往。
而此时,经得刘浓的埙声一摧,祖逖终是踏着小木凳爬上了高不可攀的马背,稳住身子,定了定神,手一挥,笑道:“且随我来!”言罢,宽袖裂浪,杳然而去。
韩潜与董昭等将当即纵马,鱼贯从随。黑暗中,无数铁甲四涌而出,拥着他们的将军,奔驰于月下。刘浓置身于飞雪之背,紧紧衔着愈驰愈疾的祖逖。
“轰隆隆……”
马蹄踏碎月光,如潮雷动,全城动容!
仁者爱山,智者恋水,祖逖乃名士披甲,自是乐山喜水。阳夏城外,东向三里,一峰突起于平原,山势不高,约有数十丈,内中青影丛笼,林间徐风似啸,新月镰刀,斜挂于山颠,隐约可见,颠上有亭,孤立于石。
千骑顿止于山下,祖逖挥着宽袖大步而往,刘浓紧随其后,身后跟着祖薤与韩潜等将。山虽不高,林道却陡,且有陈年腐叶,人行于其间,又轻又软,身微寒,脚略滑。韩潜唯恐祖逖失足,点燃了火把,阵阵松香味漫绕缓缭。
待至山颠,眼前豁然开朗,斜月衔亭,星光璀璨,四野不闻他声,唯余清风漫耳,亦作柔软。祖逖走到亭中,随意以宽袖扫了扫亭中落叶与草絮,一屁股坐下来,背靠着亭柱喘气,并向刘浓招了招手:“来,瞻箦,且来……”
祖薤瞥了一眼刘浓,快步走向亭中,掏出丝巾,为其父蘸着额角汗水。
诸将遥候于亭外,刘浓吸了一口气,徐沉于胸,环环一荡,待神清气朗之时,迈入亭中。亭不大,祖逖斜躺一角,占却三成,祖薤跪坐于其父身侧,复占两成。刘浓身形颀长且着铁甲,占地甚广,几尽五成,陡然间,似触一物,赶紧缩了缩脚,紧贴亭柱,挪得些许间隔。
三人,六目,各作辉亮。祖逖犹甚,胸膛起伏,紧紧的盯着刘浓,祖薤螓首微垂,抚着阿父胸口。刘浓暗觉气氛怪异,当即除去铁护手,捧出埙,微微一笑,欲鸣。殊不知,而此一笑,却令祖逖眼晴豁然大亮,喘气道:“瞻箦,真,真美人矣!纵然,叔,叔宝与周郎复生,恐亦难及!昔日……吾本有意,欲将……”
“阿父!”祖薤一声轻嗔,抚着阿父胸口的素手微微一顿,飞快的撩了刘浓一眼,转而,眸子低垂,柔声道:“阿父,新月已起,理当闻埙。”
祖逖爱怜的看着女儿,目光忽明忽黯,半晌,怅然叹道:“罢,罢,往事已枉,复难以追。瞻箦且鸣来,我等凝神聆听。”
刘浓暗暗舒得一口气,稍作沉吟,闭上了眼睛,摒却外物,心窥冷月,神捕清风,稍徐,寸寸开眼,绽露一缕星光,璇即,捧埙于唇。
“呜,呜呜……”
古音八八,埙声最怆。今宵之埙却大气磅礴,闻者若孑立于山颠,身下乃是晚风拂林,松滔成阵,隐显金戈铁马声。当是时,勾月,烂星,临风亭,女子,老者,美郎君!尚有亭外诸将,各自融身于画中,心神皆为其所夺,良久不曾回神。
待得一曲毕罢,刘浓将埙轻轻放在地上,左手按右手,徐徐揽至眉际,缓缓沉地,伴随着锵锵甲叶声,以额抵背,朗声道:“刘浓,谢过老师。”
“瞻箦……”
祖逖蓦地挺身,凝视着刘浓雄阔的甲背,目若投星若渊,其明难言,嘴唇却微微颤抖,潺潺危危伸出手,拍了拍刘浓的肩,哑声道:“汝既已明,吾……甘为汝师矣!祖氏阖族,上百诸子,却无一人从祖逖。唯此一女,奈何汝……唉,瞻箦,瞻箦!”说着,说着,用力的拍打着,“啪啪”作响,好似老师教导弟子,恨其不得纲领!又仿若仅作宣泄,欲泄尽胸中不甘之意!
“老师!!”
经年隔阂一朝开,刘浓心潮瞬间崩裂,绵而不绝,涌胸浸神,双肩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