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灰瓦,嫩柳清池,这是一处庭院。
山藤椅,圆石台,两人执棋。
青衣中年,仪态方正,纵行棋饴乐,亦不失威严法度。拾棋落子,如沙场挥旗的将帅,威凛之意,春风绕行远离,竟似不敢拂扰。
灰衣老者,贼眉鼠目,一手执棋,一手拎着酒壶,不时饮上几口。摸样恰似牛嚼牡丹,粗俗鄙陋如市井浪徒,令人侧目。
酒水滴淋而下,顺着尚算齐整的胡须,沾湿一片衣襟。老者浑然不觉,半依半靠在椅子上,行棋时或抓耳桡腮唉声叹气,或眉开眼笑到手舞足蹈,竟无一刻安生。
两人身旁,一对男女青年侍奉在侧,备些鲜果茶水之类。两人都是一身白衣,显得清秀俊雅。尤其是女子,神态素淡宁静,十分可人。其眉宇之间,无论何时都有淡淡的羞怯之意,看去越发惹人怜惜。男子容貌与之极为相似,十分清秀,然而其举止微露拘谨,似有些放不开的摸样。
两人最主要的任务,是为老者添酒。只因其速度,怕比别人喝水还快,且根本不知道酒醉是何物。这么长时间下来,老者从开始就醉眼惺忪,现在反倒眼神越来越亮,像是越喝越清醒了。
棋至中局,老者脸上得意的时候渐渐多起来,与之相伴的,伸手要酒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男青年眼看家藏的佳酿被老者浇花一样朝肚子里倒,忍不住拿眼睛瞥向身边的女子,女子却不搭理他,只是带着恬静的笑容静立一旁,没有丝毫不耐。
中年男子落下一子,老者终于忍不住得意,故意摇头叹息道:“蝠王这局棋,相让之处甚多,老夫惭愧,惭愧呀!”
一面说着惭愧,老者拿眼神瞥向两名侍奉的男女,仿佛希望他们夸赞自己一番,以获得更大的满足。
可惜的是,女子虽然神态恭敬,却只是淡淡而笑,带着自然流露的羞意,始终不发一言。至于男子,则极为干脆的扭过头去,甚至还极为隐蔽的瘪瘪嘴,显然是在腹中诽谤,心想你明知道被人相让还如此得意,脸皮着实了得。
老者也不在意,落子后自顾摇头晃脑的品尝美酒,嘴里啧啧连声,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时而浑浊时而清明的双眼东扫西望,竟似乎在等对方投子认输了。
“阳儿,不得无礼!”
目光看着棋盘,蝠王却对周围的风吹草动视若亲睹。很随意的一句话,语态也很温和,却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仿佛那是天降纶音,必须遵从的神祗意志一般。
男青年身躯一震,面色有些发白,连忙躬身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
蝠王教训他一句,就不再理会,转对老者笑道:“国师太过乐观了吧,此局未及一半,现在即言胜负,是否仓促。”
无论是谁,恐怕都不会认为,这样一个污浊不堪相貌猥琐举止粗鄙的老者,竟然就是堂堂切纳帝国的国师,号称看破九重天、穷极三生命的神算子——天眼!
修行世界里,游戏风尘的异人很多,比如三九老道就是一个。可是像天眼这样,高居国师之位,身系国运的人物,无论如何总该持些风度。就算不为自己,也该替切纳国的颜面着想。
尤其是眼下精英会召开在即,各国各大势力均有头面人物来此赴会,国师难免会有抛头露面的场合,如此不羁风尘,着实有些过。
偏偏他却一副理所当然且悠然自得的摸样,甚至连最重仪表,向来以严厉著称于世,每一根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蝠王,对其丝毫不以为悖,着实是一桩异数。
听了蝠王的话,天眼摇摇头,神情愁苦的叹道:“龙行啊,不是老夫说你,御下严厉些本无错,可是子女并不是下属,怎么能如此苛求呢。”
示意再为他送上酒水,天眼一副悲天悯人菩萨表情,慨叹道:“这两个孩子,已经相当不俗了,放在哪个个家族势力,都是捧在掌心的人物,怎会如此惶惶度日。 ”
接过男青年递过来的新壶,天眼猛灌了几口,舒服得直打酒嗝,接着说道:“素素不用多说,进退有礼,蕙质兰心。除了霓裳那个可怜的孩子,整个帝国都挑不出能与之相比之人。”
许是看到男青年此次的动作比较恭敬,天眼指着他,颇有些不满地对蝠王道:“就说耀阳,本是灵动机变,不失大将之风。结果呢?偏偏摊上你这么个爹,楞是被压制本性,变得如女娃子一般羞羞答答。唉!让老夫怎么说你!”
这一番言辞,如果被外人听到,恐怕都会震惊到神经痴呆。蝠王才纵天下不说,其威严更是闻名遐迩,就算紫阳真人对他也要礼让三分。然而天眼在他面前,竟全然一副家长摸样,甚至端出爷疼幼孙的架势,生生教训一番。
只可惜,架势端得很足,却没有人捧场。不说蝠王,就连被天眼夸奖的一对男女也都不买账,根本没有任何表示。尤其是龙耀阳的表情,分明写着:“你就是想骗酒喝!”
蝠王淡淡一笑,微讽道:“国师当真是为了吾之孩儿说话,还是想乱本座心神,以便乘机取胜?”
说罢,蝠王随手捏起一子,落于棋盘,笑道:“潜龙已出,国师当如何应对?”
天眼没有因为蝠王的嘲讽生气,紧跟着落下一子,义正词严地回应道:“老夫当然是为这两个孩子的将来着想,区区一盘棋,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嘴上说不在乎,天眼的双眼却精芒四射,如被吸附般死死盯住棋盘。看起来,蝠王的落子虽然没有出乎意料,却也是最难应付的一手,让他颇感负担不轻。
“擒龙之势已成,区区一条小龙,还想逃出生天!看我如果布下天罗地网,将你生擒活捉!”
如同赌咒般的喋喋不休,惹得蝠王一阵摇头,落子后连声道:“国师毕竟是国师,如此盘外招也丢将出来,未免太过不堪。”
称着天眼思索的功夫,蝠王许是有所感慨,又或是想反戈一击,说道:“如国师所言,素素的情形还算不错,至于阳儿。。。”
目光扫过在一旁羞愧低头不敢应声的青年,蝠王面色微愠,沉声道:“修为马马虎虎,神通领悟更是一般,最关键还是心性毅力,着实。。。”
说道这里,蝠王停了口。他也明白,这样言语刺激,放在狠倔之人身上或许会有激励作用。对自己儿子来说,却是不择不扣的打击和压力,没什么正面意义。然而关心则乱,纵然他明白道理,还是忍不住时常训斥,实在令人无奈。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吗?就算他是你儿子,也不能照你的步子一直走下去。”
天眼似乎成竹在胸,随手落下一子,冷笑着说道:“再说了,像你的人也有,我看唐青倒有几分你当年的风采,也没见你说什么好话。”
蝠王闻听,落子后皱眉说道:“此子狂傲过甚,且视帝国如无物,本座只想略加鞭策而已。若是他真心忠于帝国,本座怎会不惜其才,国师言重了。”
“是吗?那你说说看,唐青哪里不忠于帝国了?”天眼毫不退让,几乎没有思索就放下一子,显然早有准备。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
蝠王不甘示弱,落子如飞,说道:“他的成长太快,难免会心高气傲目空一切。若不加以敲打,只怕会行些狂悖之事,比如之前的。。。”
“你当年还不是一样?”
天眼打断他的话,反击道:“为什么事情到了别人那里,就成了狂悖无状,该不是因为他不姓龙吧?还是说,因为他太过耀眼。。。”
这话太重了!
也就是天眼,换成任何别的人,蝠王只怕都会拂袖而去。假如是狮王如此说话,恐怕两人非得当场翻脸不可。
蝠王面沉似水,一股凛然的傲意直冲而出,恍如连绵无尽的惊涛骇浪。院子里原本春风拂面,和煦自然如恬静少女,然而此时,连那流淌的风都似乎带上怒意,吹在身上,竟有了数九冰寒之感。
龙耀阳面色大变,根本不敢说话,只能咬牙苦忍。素素却悄然上前一步,轻声道:“父亲息怒,前辈乃就事论事,并无他意。”
纵然在这狂暴的风浪中,此女的神情依然恬淡如初,神情也依旧带着淡淡的羞怯之意,声音更如青荷吐蕊,娇嫩清脆如莺,让人一听就觉得心宁气定,说不出的舒服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