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二十二年,七月十三日,傍晚。
中元将至。
帅灵韵穿了一身纯白色的素服,戴了一顶有着长长的白色垂沿的宫闱帽,骑着马,从外面回到了家里。
陈夫人与王明浩已经入土为安,往日的恩怨,如同挥撒在空中的纸钱,随风而去。
帅灵韵回到家里,摘去帽子,先来拜见王元宝。
古有训,夫不祭妻。
妻儿的葬礼,王元宝并未出席。但他的心和魂,仿佛都是去到了那一片新土拢成的坟墓旁边,至今还没回来。
这让王元宝的病情,更加严重了。他的双眼视力已经严重下降,几乎看不清近在眼前的帅灵韵的脸庞。
帅灵韵只能紧紧握着他舅公的手,温言细语以安慰。
“灵韵,你阿妗和明浩这一走,往后王家,就只能靠你和明德了。”王元宝说道,“但明德迂腐,不喜经商,不堪任事。以后王家的家业,还得由你来操持。”
帅灵韵说道:“阿舅只管静心养病,早些康复了,也好主持大局。在阿舅养病的日子里,我会辅佐兄长,好生经营家业。有待将来,兄长有了侄儿,我也会好生教导他们,让他们继承王家的家业。”
“有你在,我放心。”王元宝十分欣慰的拍了拍帅灵韵的手,说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萧珪。如果他能醒来,那该多好啊!”
帅灵韵微然一笑,十分肯定的说道:“阿舅放心,他一定会醒来的!”
王元宝沉默了片刻,“假如,他不再醒来呢?”
帅灵韵沉默不语。
“你真的要随他去吗?”王元宝说道。
帅灵韵仍旧沉默不语。他明白舅公的意思,倘若自己去了,谁来照管王家的家业?
王元宝见她不语,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说道:“以明德的性子,往后三年他都会闭门不出万事不管,专心为他母亲服丧。灵韵,生意上的事情你若真是管不过来,就把长安与洛阳的商号,逐一关闭或是转让了吧!不家那些行走天下的商队,也都陆续解散了吧!”
“阿舅,此事言之过早。”帅灵韵说道,“你老人家只管安心养病,一定会好起来的。还有君逸,我相信他一定也会苏醒过来。到时候,我与君逸齐心协力辅佐兄长,定让王家的家业兴旺发达传之子孙,历百世而不朽!”
王元宝呵呵的笑,“明德读了一些书,时常对我说,富贵传家,不过三代。道德传家,十代以上。所以他才不想经商,只愿修习他的道德文章。虽然他的一些话语听起来有些迂腐,但细细品来,其实不无道理。我王元宝穷尽一生聚敛财富,就算富甲天下,又难如何呢?现如今,我想要找个继承家业的人,都是困难无比。如此想来,还是那些家学昌盛、诗书相传的千年世家,深谋远虑啊!”
帅灵韵有点好奇,说道:“阿舅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王元宝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妻离子散饱受折磨,重疾在身卧病在床,颇有大限将至之感。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我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帅灵韵有点紧张,“阿舅千万不要这样想。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不是悲观厌世。我是因为经历了这些生死大事,方才悟出了一些道理。”王元宝说道,“现在我觉得,无论是功名还是财富,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过眼云烟。真正想要家门昌盛、子孙显贵,不是光凭道德、诗书和财富,就能堆彻出来。一定要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大人物,恰逢其时乘雷化龙,然后再辅之以道德、诗书与财富,这才是真正可以传之于子孙的,不朽家业!”
帅灵韵皱了皱眉,“阿舅,为何要说这些?”
王元宝说道:“灵韵,这世上但凡有点野心的男人,都会想要立功、立德、立言,从而传承不朽。我王元宝拼搏一世,富甲天下,却不能传之子孙。只待我死,我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消散而去,就如同,我从来就没有活过。每每想到这些,我真是死不甘心、死不瞑目!……灵韵,你能懂我的意思么?”
帅灵韵微微一惊,说道:“阿舅,莫非你想让王家的财富,以另外一种方式,传承下去?”
“对!”王元宝用力的握紧了帅灵韵的手,显得有些激动,说道:“灵韵,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你最贴心,最懂我。此前我费尽心思,想让我们王家的子侄与名门大姓联姻,包括给你招婿入赘,都是出于这样一个传承不朽的想法。我希望借助那些名门大姓的荣光,改变世人对我们王家的看法,改变子孙后代的命运。但是现在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实在是太荒诞的。我失败了。这条路子,行不通!”
帅灵韵沉默了片刻,说道:“阿舅,商人历来饱受世人轻贱,此风已经传承上千年,非是一日可以改变。就算二位表兄与名门贵族联姻成功并且有了子嗣,以血缘从父而论,在世人看来,这一大家子终究还是商人,不过是加了一件可有可无的外衣而已,终究不能改头换面。”
“是啊……”王元宝深深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说道,“所以,近日来我也想通了。所谓的联姻、招赘,都只是自欺欺人的愚蠢办法,终究成不得气候。我王元宝除了财富,一无所有。但有些人却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他缺的,恰好就是我这样的一份家业!”
帅灵韵有点好奇,“阿舅说的那人,是谁?”
王元宝转过头来,虽然双目有点浑浊还流着眼睛,但此刻精光奕奕的看着帅灵韵,一字一顿的说道:“萧、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