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火毒并不好治,你需去神堂堡、葭州两地,寻取真龙胆、灵仙草两种寒毒,之后再来找我。”吟儿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懂了神堂堡一个地名,应该在金夏边境,与先前环庆之战齐良臣驻地毗邻,那么,真龙胆、灵仙草又是什么鬼东西?寒毒?
心念一转,吟儿说服了自己:毕竟渊声学医,应该和樊井、张从正一样,对寒毒或多或少都有了解吧。
若干年前,控弦庄秦氏家族将火毒发挥到鼎盛,震慑得金国全境黯淡无光,作为一个性格里带着些许强迫的难题终结者,渊声势必对毒性极寒的植物动物极为关注,这两样东西连当时的渊声都取不到,显然寒性比一般毒物要强,如今渊声还说好治,说明其或能与金陵火毒抵消。不管怎么说,当年若非渊声突然入魔,或许能推动寒毒发展。
吟儿心里忽而一酸,医者不能自医。
“谁!”蓦地渊声面色一沉,厉声喝问。吟儿乍惊乍喜,本能往石门方向张望,不料瞬间之后,只听头顶窸窣声响,才意识到原来林阡是从那里取道,独孤应该和他是分别行事所以没来……
是了,林阡虽然未曾发现石门所在,但有可能在反复摸索之后,发现窟顶某处中空、也是个不错的通路……喜形于色的吟儿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林阡落地持刀攻势再起。
不对,他并不知道渊声对自己毫无加害之心、反有相救之意!然而“不要打”三个字不由分说被淹没在浩然刀意中。
渊声嘶吼一声猛然饮恨出鞘,发红的双眼、炸开的头发、偾张的血管,无不说明了他此刻已从大夫的心境抽离,这样快!
“吟儿先走!”林阡将吟儿撇到身后,吟儿还没决定好听不听话,就觉一猛鸷当头而落,生生把林阡的手从自己肩头切开,回过神来,林阡手上已经满是血流……渊声!他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加惊人。
“走!”林阡喝斥还愣神的吟儿,推着她一起逃离这绝境,然而渊声杀意汹涌,饮恨刀不再扫射,一路铲杀一路尘火。此情此境,两个人一起逃谁也别想活,林阡被迫停下拒敌,饮恨杀气近在咫尺。
林阡见势唯能直接从刀刃滚上去,到渊声面前反杀一刀力大无穷,这饮恨刀的杀伤范围哪里最强哪里较弱他自然比谁都熟悉,于是每分每寸几乎都紧贴着最危险边缘过去,以这种搏命的方式勉强进入渊声防线接近渊声身体,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铩羽而归被撞得满身都是刀伤。好在,他这搏命一击终于给吟儿争取了逃离机会,吟儿可以从他来的地方先行出去。
然而黑沉着脸的渊声不依不挠,压根不管林阡被他打到哪里去了,立刻冲着吟儿的方向再排宕一刀。瞬时渊声所在之处,与吟儿处开始断裂、越开越广、逐渐从一线之隔,发展为不可逾越的鸿沟。究竟是何人,能于地表如此轻松就破开激越的浪花。
吟儿本能自救往后退,才未曾掉落这狭长的裂谷,翻腾的湍流如火舌****,比适才红色岩浆更热更险。而林阡取道的那处窟顶,正是这些热流正上方,吟儿走不了了……
“胜南……”视线被堆起的碎石阻挡,竟渐渐看不见林阡,而渊声无需任何中间物、直接从裂谷彼端一路飞越过来,毫不留情地再次挥刀狂扫吟儿,这次哪还那么巧合,直接被他切中自己的脉象、再唤醒他?
不容多想,拔腿就逃,不管前面有没有路,那是唯一的生机了!整个洞窟都在颤抖,眼前的路为何越来越难跑,原来,这段路已经从水平逐渐倾斜成垂直吗!眨眼之前路过的地方皆成下游,而眼前的全成高处必须攀爬!可是摩擦太小、吟儿又实在没气力爬了,一不留神,差点失足滑落在渊声刀锋上。
九死一生,悬崖上及时出现一双大手将自己拉住,并一点点地提了上去,吟儿艰难抬头发现凌大杰,原来他因渊声的这番自我破坏、发现了正自开启的石门。他能出现在这里,显然终于击败了五味,饶是如此,他也满头大汗。
感谢的话还来不及讲,在垂直面最下方的渊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窜了上来,哪怕这高度已经有七八人高。凌大杰刚把吟儿救起,就不得不出长钺戟对之格挡,然而他精力已被五味消耗得差不多,几招下来也是战成了血人。
渊声此魔,不可一世,霸道横行,舍我其谁!
凌大杰和吟儿一同被困在渊声的饮恨刀下,只觉每呼吸一口热气,口鼻都被塞一块炭,所以连呼吸都不敢,竟宁可窒息而死。
渐渐地,就算他们想呼吸都呼吸不到几口了——刀光压抑下的内部空间,气压越来越小,几乎形成真空,渊声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从外向内将他们封死,谁都妄想打开这樊笼。
这样的恶魔,不需要恻隐,因为他不屑。
随着内力的榨干,凌凤二人气息都越来越短,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这锋利的刀刃瓦解。支撑不住的最后半刻,忽见一袭白衣从天而降,渊声不曾像听到林阡那样听到他……
缓得一缓,那人已拾起凌大杰被打飞的长钺戟、迅疾朝渊声舞出他高妙绝伦的残缺剑法,当万顷寒光平推而至,渊声不得不放弃屠戮、分心转刀向他,隔空交击,啸响声急,势冲霄汉,荡气回肠,凌凤性命之忧总算得解,因确认是独孤清绝而喜忧参半。
原来独孤和林阡一样,都是采取了从窟顶取道,只是他们选择的出口不同,一个在裂谷热流的正上方,一个在此刻这靠近石门不远。适才渊声一直忙着抓药、又和林阡、凌大杰花费了几分精力,独孤则始终于窟顶养精蓄锐,终于恢复到可以在他之上——
暂时在他之上。
一因渊声终究恢复力极强,再过数十招必然反压,二则独孤内伤甚重、此时交手已算拼命。
数遍金宋,再没人会比此刻的独孤更具霸主风范,与渊声交锋的这几十招内竟能无一丝败迹,和渊声这样的魔鬼都能平分秋色。
吟儿却清楚知道,也许半刻之后,战力会此消彼长,杀气会逐渐往四面八方释放,包括独孤在内的所有人和尸体,全被定格在这以渊声命名的时空,在这一刻,恐怕已经开始,心口正在麻痹,意识不停流失……
便在这浑噩边缘,耳边倏然出现了一缕叮咚泉响,气息微弱的凌大杰和吟儿,不经意间都觉空前神清气爽,注意力顷刻从战局移开:奇了?水滴已干,怎会还有泉声?
没有听错,那泉声一丝丝飘过耳边,飘过眼前,睁大双眼,仿佛能见一缕缕轻烟,漂浮于战场周边,好像保护着他们不受渊声内力压迫似的,随着时间推移,音律和烟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强,渊声的战力难以置信地极速下降,独孤逐步从平手开始占尽上风,吟儿和凌大杰则完全恢复神智、惊异地发现胸口不再烦闷。
烟雾和音律的尽头,唯见一老者抚琴,鹤发童颜,翩若惊鸿。
“不……”内力骤降、心智正常、体力透支的渊声,大叫扔开身上所有兵器,一溜烟地逃出好远,跪地掩耳护头,表情支离破碎,“别,别!求你了!啊!”独孤正待要追,却觉精疲力尽,一下瘫坐在地,吟儿和凌大杰急忙将他扶起。
“浣尘居士……”众人都认出那老者是净心咒的所有者浣尘居士。净心咒,这到底是一首怎样的曲子?它并不像水滴、摄魂斩或战八方那般蕴含特殊声波杀人,完全凭旋律就能让一个魔听一会儿便被净化心灵恢复正常?事实如此,众人并不觉得难听,渊声却害怕成了这幅德行!
不能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但绝对是一物降一物。
此战虽然不少兵马都是临时部署,但追歼渊声的计划并不仓促,在平凉之战刚落幕的第一刻,林阡等人心里就有了“如果能找到渊声该怎么打”的初步想法,如果说别人都可以临时找,那么,浣尘居士必须第一个到。
可以说林阡和岳离都想到了要请这位浣尘居士相助,而且喜闻浣尘就在平凉。当时金宋双方虽未达成合作,却也无所谓浣尘究竟随谁出征。能到就好。但考虑到《净心咒》起码要弹一段之后、渊声才能被净化,这段时间怎样保护好浣尘居士及其琴是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谁都怕渊声看见浣尘就会扑上去直接将其撕裂,所以只能安排浣尘远距离弹琴,但是洞窟偏偏有杂音干扰,因此浣尘必须也进洞,却是一定要等有人控制住渊声之后才行。
这个时机,刚好适才的独孤完全做到了,是他的残情剑法,钳制渊声在数十招之内都没法抽身去顾近处响起的净心咒。待到无法自拔,却是为时已晚。
那么浣尘又是从何进来?由谁护送?怎知道洞中情况?吟儿往他来处的方向望去,只见裂谷彼端烟雾散尽,有十三翼立于林阡身边、一字排开,很显然,林阡被渊声打伤后顺势回去了第一关,并立即向洞外所有兵马发号施令带浣尘进入。他和独孤的分开出现、前仆后继,亦可能是在寻找吟儿的过程里就安排和计算好的——
只是地点发生了些许偏差,原本林阡可能是在发现此地通往第一关后、思忖将渊声引入其间继而由独孤制衡之,然而,突然之间渊声造就的裂谷,非但使独孤没能及时过来,便连渊声也去了裂谷那头……所幸这样的偏差由凌大杰填补,独孤也终于及时找到了另一处飞身而落。
而独孤,完全不负众望地,完成了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林阡对他的信心一旦过剩,这里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呜呜呜……别弹了!”此时渊声头痛欲裂,在地上打起滚来,他那样的狂人、魔鬼,目空一切、无法无天,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孽障,可知我苦寻你多年。”浣尘继续抚琴,轻拢慢捻,渊声服服帖帖,泪流满面。所有人见此情景,都是错愕不已。
“该怎样处置他?”这个问题,林阡一人不能解答。金方主帅、高手们到现在还杳无音讯,这一战有他们一半的功劳。
今日打渊声实在消耗过多,好在没有重蹈当年覆辙害无辜兵马受累。接下来,就是对参战高手的搜救行动了。
当然,首先现在裂谷两端的人都没法会合、即便浣尘对渊声的琴声威慑也隔着一道裂谷。迟则生变,所以林阡等人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凿通被渊声封死的第二关。
半日之后,众兵将齐心协力,终与厉风行、越风、薛焕等人会合,并陆续找到齐良臣、高风雷、岳离。渊声本人被净心咒束缚,渊声门徒或逃离或被俘。
伤亡如愿降到了最少,令人欣喜的是,分摊了渊声的杀伤力后,参战高手无人牺牲。不曾直面渊声的大多都是外伤,而最后进第六关的六人,齐良臣伤势较轻,独孤内伤颇重,岳离险些阵亡。好在大家本身实力雄劲,都能坚持存活。
不管怎样,这次的战绩非常值得骄傲。
或许,若干年前之所以擒杀不了渊声,是因为单凭金国一方根本拿不下他,而可惜,金宋双方的戮力同心合作,也许一辈子就只此一次了。
从纯粹的江湖走出,现实中仍然是金宋疆场,刀枪林立,剑拔弩张。
待岳离终于清醒已是第三日清晨,故凌大杰代他与宋方达成了一致,将渊声锁在一个新的地方,比黑山还要僻静,人之罕至,“此生永不参与任何战事。”对此,凌大杰和林阡都询问并参考了浣尘居士的意见,念在渊声本身无辜,同意继续以净心咒去孽,渊声的几位徒弟执迷不悟,也需一同关押,念咒净化。
金宋双方,各派数位高手秘密护送浣尘、渊声离开陇陕,杜绝了他们被其余漏网徒发现的可能——那些门徒,不会放弃营救圣主的希望,哪怕那可能会搅得天翻地覆,至少他们的圣主是自由的。
对渊声有了侧面了解之后,吟儿才懂,为什么渊声会有门徒,而且称他“圣主”。
上次渊声被洪瀚抒惊扰,由于他们都处于隐居状态、没想到会有人来,所以守卫不够森严;但这次渊声出现了想招惹人的样子,他们便如此细心、滴水不漏地,在洞窟内造出这样多的阵法、机关对敌,同时也不忘照顾渊声的心情,给他寻觅了一处安谧,放置了他所有的喜好。
数十年前渊声落网,他的武馆全都作为非法组织被取缔、门徒们全都失去了扬名立万的机会……然而他们并未怨恨师父,相反,他们各自为了找寻渊声下落而四处奔波,大多都是隐姓埋名、卧薪尝胆、甘之如饴,许多年来,从来没有忘记修炼自己的武功。
渊声其实是这样的人,会被这样爱戴的一个人,人待你如何,你待人如何,他入魔前,人品可想而知。
在被毁坏得千疮百孔的南石窟寺内,林阡、吟儿等人看到了记载这洞窟历史的《南石窟寺之碑》,碑文六百五十余字,详细记载了石窟的开凿时间和主造者。
此寺建于北魏永平三年,由泾州刺史奚康生主持凿造。
听院中原有僧侣说起,这位奚康生是北魏名将,出身军伍,酷爱习武,军功赫赫。
“他虽一介武将,却有勇有谋,擅长以少克多,险中制胜,几乎是个常胜将军。他总以潜心向佛之貌示人,每到一个地方,都能舍了自己的住宅去建立寺塔。然而他善开杀戒,镇压泾州叛乱时,曾对平民、僧侣亲手屠戮,杀生无数。”邪后说时,林阡意识到她又多了个和海逐浪吹嘘的资本,忍俊不禁。
“一边诵经念佛,一边大肆杀生,真矛盾的一个人啊。”金陵抚着红墙,难以置信。
吟儿一愣:“渊声他,不也是这样吗。”她把渊声在洞内治疗她的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大家都觉不可思议,看到药方才知不假。
“原来他和阑珊一样,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越风说。
“所以门徒们找到这里,也有可能不是临时起意吧。”林阡看着这药方,宁可信其有,先给樊井验证,若真有效,神堂堡和葭州便要纳入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