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她和满屋子的人一起定在那里,寒泽叶好像也有了意识,满头虚汗、油尽灯枯地从她怀里滑落下来。
奸细风波总算平息,她却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闲暇时才有心情去想念、去悲痛,所以大多时候她都不记得兰山已死。有时候,真的宁可一直在战斗,才不会觉得苦。
不记得,更加是因为不相信——无法相信兰山去了,那孩子,嬉笑着喊了她一声义母跑开的画面,明明就在适才发生。心口剧痛,真像失去至亲。
泪在眼角,不得流下,别人都在为宋恒唏嘘,唯有她还记得,那晚,有个少年曾答应过她,如果宋恒到最后还是伤害了兰山,他会向兰山表白,绝不藏在心里。
再深挚的感情,又如何敌得过命运强悍?
她和徐辕一起守至半夜,才终于等到寒泽叶转危为安。她情急之下的那声兰山,像极了打击式疗法,反而将垂死挣扎的寒泽叶硬生生拽了回来。
她自然懂,寒泽叶和宋恒不同,宋恒缺乏责任感,他却是太有担当了,一则他牢记林阡需要他,二则他清楚兰山的死他有醉酒误事的责任,他岂能再因醉酒毒发而死!
不管是为了对阵,或是为了赎罪,他都必须活着,必须尽快恢复——先前吟儿不熟悉寒泽叶,今夜之后才知道,为什么十年前就常常传出病危的他,能够比谁都活得长。
不知不觉,她顺着那几日的征战之路,回到了死亡之谷谷口,想要去向兰山告别。
一路都是刀枪剑戟之痕、血腥污秽之迹,不时还能听见几声鬼哭狼嚎,衬得这荒废之地无比凄凉。
这地方,也便只有战斗的时候,才能有它期盼已久的喧嚣,可是这喧嚣却是用千疮百孔换来的,也是稍纵即逝的,它大概没想到这么快就变得更冷清吧。
正自沉痛,倏然听到一丝微响,她一惊警觉,携剑而去。
脚步移近,却发现并不是谁鬼祟跟踪,而是正巧有人也在剑断石旁拜祭——
玉门关、孟流年。
这些年来,夫妇二人闲云野鹤,漂泊无踪,吟儿和他们许久不曾碰面,未想重逢竟是此情此景。
想来,玉门关原是通晓天机之人,显然是觉察到了他小师妹的不测。
遍地纸钱,孟流年告诉吟儿,按照夔州当地的风俗,需在这阴日阴时,为意外死去的亲人招魂,以免其被恶鬼抓去禁锢,变成孤魂野鬼。
“然而仅凭衣冠,实在很难成功。”流年摇头叹息。
“也罢。”船王他虽遭挫折,却也看得很开,“活着的时候,本也就是个孤魂。”
吟儿眼眶一热,赶紧拭去泪水,倔强说:“鬼魂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时船王说起前因,语气惊人的幽冷:“学医救人那么久,还是无法抵消她父母的罪孽。”
吟儿一惊,早在稻香村中,听说太行义军覆灭元凶是贺若松、京口家族迁徙祸首是冷冰冰时,她就愣过片刻,正是为了兰山身世。
贺若松、冷冰冰,一心破坏南宋在掀天匿地阵的阵容,前者授意坑害无影派、侵吞风清门、假借军医之手向伤者病号投毒,后者,为了销毁轮回剑无所不用其极,杀人放火,活埋分尸,他们的双手皆沾满鲜血,他们可曾想过,他二人唯一的骨血,却竟然是以骨血祭阵的天选之人?
吟儿虽是不愿认命之人,但也对报应宁可信其有,忽然心乱,手足冰冷。
“天道轮回,父债子还。盟主,节哀顺变。”玉门关夫妇看惯世情,比昔年要更超脱,却也显得太无情,他们把兰山的生和死都看成了注定,如此,是不是就能减轻伤痛?
他俩乘风远去了,唯独吟儿是凡人,只要活着,便有七情六欲。
步步惊心地,走向这个再没有兰山、也可能不会再有林陌的命途——
果然,夔州那位老人,收养的徒弟绝无等闲。黄鹤去,冷冰冰,白鹭飞,易迈山,玉紫烟,玉门关,哪个不是乱世之才。
贺兰山,原以为她最渺小、最无关紧要,谁想到她这一去,便开启了掀天匿地阵,还放倒了两个九分天下,更间接牵连了阡陌之伤?
眼见阵法全开、整个天下都在其内,金宋双方的决战随时开始、表面看完全不受人力控制,宋恒、寒泽叶、岳离、东方雨、黄鹤去这些涉阵者,却都还崩溃、虚弱或处于失踪状态。这一战,还究竟打不打?怎么才能打得下去?
而林陌,也会很快得知秦向朝的噩耗,从此更加坚定地留在林阡的对立面……
不得不叹,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明明给了你时间准备,却还是发生得措手不及。
关于掀天匿地阵,吟儿适才听天骄说起,南宋参阵者六十人,其中阵眼,共计十二。
饮恨刀、寒星枪、玉龙剑、残情剑、冯虚刀、抚今鞭、风电之掌、潺丝剑、紫电清霜剑、断絮剑、莫邪剑、梨花枪。
相对应地,林阡、柳闻因、宋恒、独孤清绝、徐辕、越风、厉风行、杨宋贤、叶文暄、莫非、慕容荆棘、杨妙真,作为第一到第十二阵眼,是最重要的人,缺一不可,这几天务必动员或保护,时刻备战。
“阵眼,为阵法核心、发力之点、能量所系。阵眼在,阵法存;阵眼弱,阵法虚;阵眼破,阵法失。”徐辕如是说。
这名单,自然出人意料。诸如寒泽叶、洛轻衣、林美材、李君前、穆子滕、程凌霄,那般战力,居然只是陪衬?而目前并不算主力的柳闻因、杨妙真和宋恒,竟是三个再紧要不过的阵眼?更有甚者——据说那莫邪剑,还是近期慕容荆棘偶然所得,关键这慕容山庄的女主人是怎样品格,他们全都有目共睹……
好在,金军阵眼同样离奇。
虽然宋方无法打探到金方的详细阵型,却对阵眼何人略知一二。
“虽有高手堂、十二元神、南北前十之大半,却有一‘烛梦弦’,据说是个名叫燕落秋的隐士持有,她未必能有抵抗南宋之心。再者,阵中有双‘永劫’,十年来始终不曾寻到刀主。”天骄对她说,却其实不轻松。
那双永劫,据说十年前轩辕九烨就看中了林胜南,想让他挑起大梁,作为金方第一阵眼,抗击南宋的饮恨刀。
后来,林胜南却成了林阡,担负了饮恨整整十年,
那么当时的林阡,此刻的林陌,为何就不能握永劫?
此刻的林陌,正伫立于延安府嘉岭山微凉的晚风中,放目远眺这三秦锁钥、五路襟喉。
在他身后,分明摩崖石刻,上书“高山仰止”、“出将入相”、“先忧后乐”、“胸中自有数万甲兵”等字,遒劲有力,正是北宋范仲淹所留。
四面河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
不,不对……一时剧痛,原来是不小心碎了手里的酒杯。
他望着指缝中的血一滴滴掉落崖下,随风飘荡,唇边却溢出淡淡的笑。
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