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盟王走。”“带主公走。”赫品章和俞瑞杰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开口,他俩来意一致,对林阡的称谓却截然不同,细节被轩辕九烨抓住,那就是:桀骜不驯的赫品章,居然在俞瑞杰面前表现得不是那么嚣张,反倒似乎在躲避着俞瑞杰的视线,一副理屈词穷的样子。
不合作的两路,终究不如一路啊。轩辕九烨计上心头,不动声色地离间:“俞将军,去年定西大乱,听说你的父兄三人,都是死在这苏慕梓帐下第一高手手上,为了主公你才忍辱原谅,不想,此人这么久了竟还未融入抗金联盟吗?”
赫品章和俞瑞杰顿时都被击中心头,一个恐对方被激怒,一个怕对方没融入,虽然出发点都是善良的,却竟在那一瞬之间真的失去了对彼此的信任。
“岂止父兄,还有最好的战友耿直,负伤累累时还要被他赫品章强攻,盘肠作战,坠马而死?”轩辕九烨微笑,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杀人,“这样好的机会,何不杀了他,杀了这个到现在还在喊林阡‘盟王’的苏氏余孽、不诚之人。”
赫品章见到俞瑞杰沉默的样子,锐气顿消,因为愧对俞瑞杰又想端着自己,矛盾不堪,想喊一声“不是”都那样困难。
果不其然,俞瑞杰麾下竟真有人带着怂恿的语气:“将军……”他们人多势众,要在灭金军的同时杀赫品章不是那么难。
“父兄、战友,竟都如草芥一般吗。”轩辕九烨清楚得很,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也都是会一时脑热、一叶障目的。
那俞瑞杰听到父兄和战友,果然动情流下泪来,却还是咬紧牙关:“都给我闭嘴!”
就是这愣在原地的功夫,对面忽然一箭响彻心扉,若非赫品章眼疾手快,只怕要被正中面门,好在避闪及时,只是手臂受伤。
好在,那箭是对面的……赫品章吃痛拔箭之际,始终护在林阡身侧没退让。
“天骄大人,无碍吧?”轩辕九烨微惊,转头,看向来者,那是他提议留守陇干的完颜承裕,不知为何竟率军追出来了?
“我不放心天骄大人,好在来得及时!”完颜承裕看得见他来之前的敌众我寡,却不知道轩辕九烨本来正在自己化解这局面。
可是,完颜承裕哪里是不放心轩辕九烨的生死啊,他是被适才城楼上的屠杀打怕了,整颗心都被林阡这个举足轻重的恶魔抓过来了,只想着要趁林阡虚弱置之于死地完全忘记轩辕九烨要他守的陇干!轩辕九烨,你明明料到了林阡的计谋,为何百密一疏,决策时竟未留意到完颜承裕的神情,他根本不会心甘情愿留在那里?是否你还少算了一环,林阡根本吃透了完颜承裕的心理,猜到陇干城肯定是空虚的,因为完颜承裕在城楼上虽然是站得最远、实力保留最完全的,却是和林阡交流最多、最被震撼的……
轩辕九烨来不及叱责完颜承裕,表面上还得感谢他,既然他已经来了,不如就此对着外强中干的俞、赫二人,最后一击。
失了陇干没关系,杀了林阡收之桑榆!
却见俞瑞杰翻身下马,顷刻便到了战之边界,赫品章林阡的身侧,给赫品章止血裹伤,那不是郭子建劝说和操控下的俞瑞杰,那是暴脾气的俞瑞杰自己的决心:“金军尚且有袍泽之谊,我军岂能无生死与共?众将且忘却私仇,主公才是最要紧!”
“是,主公才是最要紧的!”赫品章杵在原地受宠若惊,与俞瑞杰四目相对之际,蓄积多时的激动和热情全都冲上心头,忽然之间归属感变得强烈,表情都有些不自然,一不留神还把心里的那个称谓叫了出来。
情难自禁,覆水难收。
“汝等先带主公走,我与赫将军殿后。”追兵已到,约莫五百,倏然敌强我弱,俞瑞杰率着一支先锋转头迎战。
赫品章与他并驾齐驱,再不觉疼,挥刀杀敌之际,索性不再装了:“我早就想通,过去的仇怨,愿倾尽一生与诸位化解,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我已化解,众将看着办!”随着完颜承裕麾下后续兵马的陆续驰赴,敌我实力愈发此消彼长,宋军只能边打边撤,赫、俞却始终同进同退。
看着办?便从这场静宁会战失利、他们所有人护着负伤的林阡撤退开始,芥蒂完全消除,烙上战友之印。
四边伐鼓,三军大呼,遥翻瀚海波,乱动天山月。
轩辕九烨离间计削弱了赫品章战力,完颜承裕又仗着人多势众碾压俞瑞杰,此情此境,怎么看都像又一次把林阡逼上了绝境,金宋距离越缩越短,不乏有欺身肉搏者、不可开交、厮杀激烈,轩辕九烨数次试图弯弓搭箭,好不容易要射中林阡却被宋军舍身相护,不得不叹,林阡,他就像风雨中的残火,几经浇扑,偏不熄灭……
然而,还能逃向何处?一百步内,“林阡,你退无可退!”
“说在前面的,可都是大话!”绝路的尽头,微弱光亮处,却看一人策马居中,匣中双刀等候多时。
“听弦!”赫品章、俞瑞杰都是喜不自禁。辜听弦此番驻守西吉,始终策应着赫品章等人,他听闻戌时之后蒲察秉铉就来牵制赫品章的隆德,虽不知道静宁具体发生了什么,经验还是驱使着他前来相救。
“师父……”听弦骤然看见林阡半死不活的样子,既惊又怒,“谁伤的,找死吗!”
一干金军,原就被赫、俞消耗不少战力,此刻看到辜听弦,谁不知他是林阡最得意的弟子、双刀炉火纯青根本又一个林阡,见他拔刀而出,气焰骤然小了不少。
“你们先走,这里我挡!”这一夜,无数人说过这句话,旁人都是自我牺牲,唯独他辜听弦,是应承。
这一夜子时到丑时之间,轩辕九烨和完颜承裕大半兵马都因辜听弦而纠缠在了陇干北面,控弦庄、徒禅月清、完颜丰枭等人又全一时脑热去东北追落远空去了,以至于那位被林阡赞誉“侵掠如火”的郝定,轻轻松松就夺回了完颜力拔山手中的陇干。
也是子丑之间,静宁县境、翠屏山上,终于响起了转魄一脉的芦管信号。
丑时许,郝定的麾下终于将孙寄啸、宇文白及其所领近三千兵将搜救。
然而不容盟军喘息的,是将近寅时,继水洛、通边南部尽在楚风流掌握之后,隆德东部也被蒲察秉铉趁虚攻陷。
一时之间,百里飘云驻守的通边北部成为金宋博弈的最后战区,“若能火速攻夺,则陇干沦为孤城,若久攻不下,则林匪有死灰复燃之可能。”罗洌对楚风流剖析时说,楚风流抵着额头,脸色苍白,敷衍地说:“那就集中兵力,攻杀百里飘云。”
棋盘下到彼时,四面胶着,即便联络通畅,一时也无人能援,麾下有不止一个谋士或武将劝百里飘云能屈能伸,和孙寄啸夫妇一样弃地保兵,退入陇干从长计议。
“此一时,彼一时。只有进,没有退。”被围的百里飘云,岂不知他若轻易放弃,则被围的就是整个宋军,摇头否定,“必须给主公守住这门户。多撑一分时间,主公便多一分胜算!”
当然不是说说而已,擅长虚虚实实、曾被林阡笑称“难知如阴”的飘云,示意麾下兵马遭遇蒲察秉铉时“心乱如麻”“自乱阵脚”大败,要他们故意解鞍散马、将财物辎重四下扔弃、引诱蒲察秉铉掉以轻心。纵使那个通晓兵法的蒲察秉铉,屡战屡胜也不慎降低了防备,不经意间被百里飘云坑骗了一回,正待清点战利,忽而鼓声动地,旌旗飘扬,号角长鸣,山风呼啸,定睛一看,有数路伏兵出乎意料包围过来……如是,蒲察秉铉狠狠栽进了百里飘云的陷阱,溃不成军。
罗洌闻讯后,虽然郁闷,倒也赞不绝口,百里飘云对着四方围攻择弱而击,竟硬生生地把蒲察秉铉都打成了缺口,蒲察秉铉退回隆德东部后,更面临着赫品章归来、与百里飘云两面夹击的风险。
“这场静宁会战,我军看来是不能完美,好在,已经使陇右与陕西相连,术虎高琪、把回海等将军不再孤立。敌人那边,林阡还损兵折将、走火入魔,无论如何,都是大胜,扬眉吐气的翻身仗。”罗洌带着笑容,想祝贺楚风流,却看她一直没有答话,似乎头痛欲裂,又时不时地捂着旧年被赫品章暗箭射中的心口。
“王妃?”罗洌察言观色,觉得不对劲,楚风流很少出现这种样子,尤其是明明大胜。
“是啊……你且代我,向众将论功行赏,暂时不要去肃清什么转魄了,此番众将都有功。”楚风流强颜一笑,却说不了几句便要走。
“王妃……”罗洌猜楚风流为这一战殚精竭虑,本来是想要完美收场的,奈何还是折了秦狮,而且好几个将领都重伤,所以楚风流才这般踉跄?罗洌急忙追上前去扶住她,冷不防手背却是一凉,他大惊,看楚风流嘴角渗出一丝血来,明明没有受伤!
“是箭伤复发?!”罗洌见楚风流昏倒在地,赶紧召唤军医,忙不迭地追问。
“罗将军放心,不是箭伤复发,只是过度劳累,好好休息便是。”军医走时,天已大亮,楚风流醒来,看见罗洌在一旁擦着眼泪,一怔:“怎么了?”
“末将会好好磨练,早日独当一面,不教王妃太劳累。”罗洌保证。
楚风流一度想培养叶不寐和罗洌,是看中他二人聪明和灵活,如今只剩罗洌一个,还总是缺些独断的气魄。此刻看他干劲十足,她忽然有些欣慰,点头,微笑:“早日成长起来,独立风口浪尖。”
六月廿三、廿四,这场由完颜璟、完颜永琏布局设计,楚风流、轩辕九烨中盘策划,完颜承裕、完颜纲、完颜璘联合领导,黄鹤去、秦狮、完颜力拔山、罗洌、徒禅月清、完颜丰枭、蒲察秉铉、完颜瞻以及控弦庄共同参与的第二次静宁会战,以金军获得“静宁六县近三”这样一个比较满意的结果告终。
作战,完颜永琏在松风观歃血,是“杀敌者,怒也”,楚风流在翠屏山承诺封赏,是“取敌之利者,货也。”
用计,则“兵者,诡道也。”
对孙寄啸近而示之远,对莫非远而示之近。
对吴端姚淮源利而诱之,对薛九龄吴晛乱而取之,
以上,全部成功。
对赫品章、俞瑞杰亲而离之,行百里路半九十,
对郝定实而备之,对林阡强而避之,皆未果,
终究被百里飘云以能而示之不能还击。
“林阡,多算胜,少算不胜,可是这世事无常至此,你我竟都有‘无算’之时。”四境无人,楚风流的泪终于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