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儿怎能不欣喜落泪?为敌人锻打出的这块百炼钢,在听到林阡说话的一刹那,应声就化为绕指柔。
不同于他凌晨才见过她,她与他已有半月生离,适才还险些死别。亏得她信了他那句“我就是死不了”的邪……军师也说得对,这山崖这么点高、压根儿难不倒他。
他回来了,那盟军就安全了,她也不用再那么焦头烂额。金军高手们的言辞虽然无赖,但他们的心情吟儿也能理解,岳离之于王爷,就是徐辕之于林阡,封寒岂能容忍岳离死而徐辕毫发无损……心念一动,即刻提醒:“胜南,保护天骄!”
“吟儿,且照看她……”他经过吟儿时,也不及对她本人有半句关心,先将他拼死救下的燕落秋交托到她的手上。
“好。”吟儿将燕落秋揽下、望向他远去的背影,坠崖后比坠崖前,似乎又添了好几处新伤?尤其后背惨不忍睹,怕是摔下去的过程中给燕落秋当了肉垫所致吧。虽然一如既往的心疼,她竟也习惯了这些年来他征战时的满身是血,转头来照看燕落秋,却难以接受像落落这样完美的女子竟会受半点损伤……
是为了救她凤箫吟,才不顾性命站到绝险,但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深爱林阡。燕落秋到现在还昏迷着,一看就是摔得不轻,可见林阡伤得更重只是承受能力强些而已。吟儿看燕落秋气若游丝,考虑再三要不要给她心肺复苏;再触碰她衣裙多处破损,所幸该包扎的地方都已经及时止血处理;最令人心疼的是她左膝受伤尤重……吟儿怕她落下病根,赶紧把林阡先前囫囵裹的绷带换了,妙真和闻因见状都立即来送药。
吟儿差人去告知燕平生和柏轻舟之后,看燕落秋气息畅顺不少才放下心,也终于有空关注起林阡徐辕与凌大杰封寒的打斗。没过几回合她就看懂了,这里所有的强弩之末,数林阡最末……
那是自然,连日来战斗密集,就数他林阡被天命安排得最多,从常牵念、完颜永琏、轩辕九烨开始,到渊声、冥狱、再遇渊声,或多或少都给了他消耗,虽说期间有白虎和慕红莲补充体力,刀法也经过完颜永琏的指点和燕落秋的协助有了进一步的强化和入化,可终究不可能无休无止地沦陷在激战里、而且对手全都是天下间的数一数二。过程中他只不过睡了两个时辰、掺杂着无数次的奔波劳碌和燕平生的后院起火以及燕落秋始料未及的坠崖……
不容分神,着紧去看——
封寒,凌大杰,孤夫人,这三个劲敌,分别以耐力、膂力、速度见长,实力都处于高手堂中段,平素全然都在林阡之下,奈何此夜情况特殊,面对着几乎不曾受伤的他三人,若是直接单打独斗,林阡恐怕早已惨败。
好在终究以二敌三,考验的不止是个人战力还有相互间配合,林阡与徐辕联手对敌之际,体力不足时只觉徐辕就是那源源不断的增补,并且徐辕与他是那样的心有灵犀,无论何时都清楚他的需求、配合他刀法的进击……笑叹,天骄才不靠他救,只需要他来造势即可。
起手,锋芒明亮照眼,斩落,气势慷慨激越,冯虚,铺沙场之寥廓,饮恨,展铁骑之奔突,执刀迎战,热血直前,虽对面有长钺戟、逆鳞枪、蹑云剑进退、收放、集散,所有摧枯拉朽的攻势,无一不是迎刃而断。渐渐地,视线里不再只有兵戈,而是这将近十年来,林徐二人,于川蜀,于齐鲁,于河东,破风浪,斩荆棘,诛宵小,协同作战,并肩天下,燃遍烽火。
不过高手堂在这场武斗中的所有表现,宣告了林、徐不可能占据全部亮点。个人能力已然堪称卓绝的他三人,被林徐从攻打到守的一整个过程里,从容不迫地转换角色、分工负责、重新集结,也是神速地构建出了应对林徐的默契阵法,瞬然与他俩打出四五次的转守为攻。多年老友,怎会没有心灵沟通?
“戟中阎罗”凌大杰,凶猛主攻,霸道开阖,“逆鳞枪”封寒,灵活袭击,刁钻滚扫,“蹑云剑”孤夫人,闪电守御,缜密刺挑。尤其那封寒,出了名的“神将克星”,顾名思义,一旦他身处局中对谁祭出“湮灭”之招,无论是谁,战力再强、心念再坚,只要对他枪法做出反应见招拆招,就会在那个方向有再多力量都施展不出。
实战中,封寒才是最教人觉得可怕的敌人,能够无缘由地把任何一个高于他的对手拉到几乎为零的低水平,他自己只需正常发挥便能长驱直入一击即中。
当然很可惜得很,徐辕至柔真气“归空诀”,刚好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不受制于封寒的例外……
于是和魁星峁上如出一辙的情景,久而久之,依旧由冯虚刀烘托饮恨刀恣意收割。吟儿远远看着,感激上天赐予了林阡一个这样的人,一个这样的武林天骄,据说昨日在对抗渊声的紧要关头,他眼看林阡随时入魔,先是挡在林阡身前说“主公先走,这里有我”,后来一听林阡强调“天骄我不会入魔”,便点头护在林阡身侧“好,主公不会入魔。”不仅给予林阡留下的信任,更加照顾着林阡没有入魔……这些年来,正因有天骄的坚强伟岸,才有了林阡的奔腾无拘。
和魁星峁上一样,却也不一样。魁星峁上封寒有一个珠联璧合的岳离,可惜今夜物是人非,“天尊地魔阵”终成广陵散;而魁星峁上林阡最后的制胜之招,是假装渊声附体打来吓破等闲金军胆的“逆天”,此刻,却再也不用靠渊声惊吓了。
一则,据说渊声已立地成佛,二则……吟儿手一轻颤,才发现不知何时燕落秋已悠悠醒转,一喜:“落落?你醒了!”“吟儿!”燕落秋又惊又喜,又是担心,一把攥住她手,“小阡他……喝了白虎血,又吃了不该吃的药,适才坠崖之后,精神很不正常……”
那也是吟儿最担心的:“渊声,胜南他是怎么打赢的?”燕落秋一愣,吟儿问的不是你们,而是“他”。
当时当地,冥狱里的所有人,全都沉浸在合作感化渊声的喜悦里,包括林阡自己,都忘记去关注狱中这另外一个潜在之魔的状态。
“太行”“坐忘”“入定”的三个正常状态都失败以后,林阡明明是“冒着自己也入魔的危险负隅顽抗”才挥斥出后来的“破九霄”,那么,他入了吗……
燕落秋被她提醒而惊魂,拼力回忆冥狱中事:就在薛焕上前诱导渊声想起“那婴孩”时,在场所有人都或恍然或怜惜,唯有那一瞬的林阡,居然表现出“见状眼前一亮、此刻是再好不过的夺刀机会”的求战迫切!尽管后来有过本能的自我牺牲想法,有过揽责、认罪的清醒意识,有过在桃花溪当仁不让、以一敌千的平叛……至少他在那一瞬入过魔!
那就是吟儿担忧的,眼看他除尽了恶,天下间一切的恶便都归于他一人身上……从此需要众人合力去杀的,不再有渊声,而只是他林阡……不错,入魔前的渊声和林阡一样,本心向善,奈何不堪,也就是说现在的林阡,稍有不慎就重蹈覆辙变成下一个渊声……
“不会!今次只是药性,一定还有转圜!”燕落秋俨然读出了她的心路,摇头劝慰,“你且看他,天骄帮忙,不是打得很正常吗?”
吟儿看出她想帮忙抚琴镇压他的入魔,然而不巧烛梦弦断,她左膝受伤根本难以站立,所以一时之间竟束手无策。纵然如此,她还在苦思冥想如何助他规避风险,吟儿焦急的神色在看到她绝代风华时忽然一凝:落落,到底我没有看错,你是个与他相配的女子……
却在那时听得众人惊呼,凤燕二人望见凌大杰败退正待一喜,却看斜路里又冲上两个身影,仔细分辨,南石窟寺中吟儿见过:“四气,十八反……”
三十年来,以他们为代表的渊声门徒,对渊声誓死追随、错对不辨、肝脑涂地。傍晚冥狱之外,渊声大彻大悟、放下屠刀,门徒却没有全部都跟从,有十九畏那般闻言也回归初心的,却也有十八反那般,攥紧拳头仍有不服的:“那些荣耀,师父不想再逐?种种苦难,岂能一笔勾销……”
渊声叫他们都散去吧,却怎可能说散就散,四气那时刚被宋军打败还在流窜,闻言寒心,自然不服,想来便和无头苍蝇一样的十八反一拍即合,把这笔账都算在了今日狱外发动围剿的盟军、狱中压制渊声的林阡身上。
南石窟寺中,四气制衡过薛焕,十八反平手过越风,都是绝顶高手,虽说也有折耗,终究保留三成,而此刻林阡好不容易才伤了凌大杰,筋疲力尽正是最低迷……也是最可怕的状态!
贵阳、泰安、陈仓、陇干,场场血洗都在这崩溃边缘,晦夜残恨,竟要重演?这些年来,他总是这样,明知会入魔,却因为背负太多,逼迫着自己非得强杀硬拼。所以,渊声入魔只是被冤,林阡入魔却是自愿,加之,渊声握一月,林阡握了十年,一旦泥足深陷,就绝对不像渊声那样好放下……可是他,作为南宋群雄的唯一领袖,岂能入魔!
激昂与脱缰,膨胀与分崩,神性与魔性,本就是一线之间,一旦割裂、两个极端。奈何,林徐与高手堂之战那微妙的平衡,被四气和十八反的出现彻底打破,四气手中长剑,寒热温凉动荡、针对人体脉络,十八反同样用剑,专门伤人兵器、削铁如泥……
那时林阡已然打定主意,拼死先把这一战打完,殊不知“拼”就是彻底入魔的开端,一旦付诸行动,属于他的心魂便一丝丝地往刀里散,直到刀里的林阡和躯壳中的他越来越疏离却都不完整……
“别拼,打你自己的,这场仗输了何妨!”天骄发现不妙,艰难收刀、放弃前行、紧紧守护、苦心挽回,“翻过这坎,便有提升!”徐辕当然懂,林阡若想不开,以刀合人,则必成灭世之魔,但若肯听他的,保持清醒,以人合刀,则提升战力比以往更强。
那时对于林阡来说,除了徐辕在他耳中模糊的言语,回荡心间还有他曾经自己的声音,正是西岩寺他在和尚面前,听闻渊声败给佛经时,他说的他会比渊声运气好:“不妥协,必磨合!”
输了何妨?河东之战不能输!若是输了,山西义军何去何从……
不妥协、必磨合?却又谈何容易?这短短几天,他又加强或参悟了那样多的超强意境,可能是敌人太厉害的缘故,进步空前地一日千里,然而相应地,他自控力也一溃千里——这些超强意境,全都是推动他入魔的!
“那这世上,就当真没有合适的制约之招?!”没发现,不代表不存在。注定无法摆脱的魔性,究竟要如何才能控制它?
林阡原本还在竭力思索着两全之策,可是就在那一息之间,脑中像有什么绷断,其后就再也没有意识……
一瞬,肉眼虽看不见,众人却已能感觉到,饮恨刀中的混乱能量,全部在林阡身体内外流窜。
燕落秋大惊,扼腕,实在可惜,换作任何时候,都能以“别逼迫又一个渊声诞生”来偃旗息鼓,可现在是金宋决战的紧要关头如何可能劝停高手堂?
竟已经开始了吗……徐辕靠得最近,神色顿时一暗,“我竟说晚了……”
已经开始入魔,如此,如果不得其法地压制,想来也压制不了几时,最终只能是压到一定地步、泄洪井喷式地反弹出去,将邻近所有人都不分敌我地秋风扫落叶,适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