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尘暗,霜风劲,终于那充斥杀气的尘沙四起,视线里当真是楚江的不孝之子一骑当先。
两百步外华一方就在扣弦于弩,直到一百步时手却还在颤抖,下不了手,敢担罪责如他都下不了,那毕竟和冰虹一样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师父,看林陌脸上这惊慌失措的样子,似乎不像军师担心的那样……我看,他们并没有看破、并没有对策。”大弟子华惊雷在他耳边说,他强忍心乱,一边说“越是如此,越要防止有诈”,一边先移了目标、不如先射早就在股掌之间的金军哨骑,反正他们哪个都逃不掉了。
一箭如星,惊心动魄,出手后他忽然有些犹豫,那两三哨骑,怎让他顿生一股不详之感?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还没想通的一刹,耳边便罡风一紧,同时大弟子惊呼“师父”,他这才醒悟那绝世少年离他早就只有几十步、神骏脚力绝非一般可比,因此那白衣胜雪、那双刀嗜血,倏然就趁他犹疑怒斩到他耳边。
猝然回神,来不及躲,硬生生被这个他舍不得杀却舍得杀他的人砍在头盔,虽没有立即断头,却真正是眼冒金星,下一刻,他怒意也瞬然升到顶点,只因对方为护金兵而狠绝置他于死!顷刻运力于拳反打,黑衣女当即一剑掠袭,却终究不是他对手,几回合便败下阵去,非得由徒禅月清顶上,然而怎敌得上华一方势势相连,拳拳到肉。
便那时,他余光扫及被金军抢救下的那几个中箭后多半昏死的哨骑,心念一动,防御力骤然大减:难道是……
“师父!”大弟子华惊雷,虽不像华冰虹那般资质过人,却一贯都对他这个师父感恩,是以临难不顾身、竟飞速上前为他挡,林陌趁乱挥来的那一刀……
一声激响,鲜血四溅,却并非来自华惊雷或华一方,而是紧随曼陀罗和徒禅月清和紧随他俩而来的移剌蒲阿。
以及,林陌……
“林阡来了!”宣告死战来了!移剌蒲阿来不及去管那个碰到林阡就血光之灾的黑衣女,作为当时当地受伤最轻,他当即持刀帮林陌与林阡厮拼。
“林阡你这无耻之徒,再怎样剥蚀底线,也不该把娘卷入!”林陌比上回交手更加愤怒,一见面就冲林阡破口大骂。
“你可以把娘亲带走,远避这烽火狼烟。可你,降金就算,你还伐宋!”林阡自然也是怒意滔天,他亲眼目睹了林陌对华一方的毫不留情,适才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此刻华一方师徒恐怕已身首异处。
“你还不是任由着南宋武林奸人当道!”林陌口口声声,说着华一方之前向林阡转述过的一切。
“这便是叛国的理由?”林阡痛心疾首,当然和华一方统一战线。
“只恨自己叛得迟了!”林陌冷漠如冰,这些人,这些年,哪个不是同一副说辞!
“你这样对得起父亲?”林阡想起锯浪顶上,父亲留的兵书和武器,曾经父亲期待着陌来继承。
“谁又对得起我!”林陌也想起同样的一幕,虽然只是在梦里见过。
“那就别怪我,把你自己打出来!”林阡总觉得他躯壳里有善魂,听不得他再发出因私废公的论调,因而连最后一份仁慈都勾销,一言不合那就只能刀兵相见、哪怕打得头破血流!
饮恨刀,永劫斩,仿佛天定的宿敌,金宋两阵的第一阵眼。
刀中内容,为何那般相似?
气质相近,意境却相反。
一个是江间波浪兼天涌,一个是塞上风云接地阴,同样磅礴也暗含萧森,却一个上天一个下地,在他二人四刀的破坏下,人世间看似毫无立足之地,全然是惊涛沸浪环绕翻滚。
一个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雄阔而气象万千,一个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林陌和他的刀,就好像是对面人的影,藏在雄阔后的孤独绝望。
凭林陌不可能与林阡单挑,自然需卿旭瑭、高风雷辅助,然而以一敌三的林阡,素来是遇强则强还渐入佳境,刀势就好像踩着敌人的招式尸体一路飙升,直接从半刻前的白氏长庆集打到第七境界还在上涨,翻龙凤而散星宿、激云水以扬风烟。
“逍遥游”、“蜉蝣”、“天地为棺椁”、“湛然数镜平如砥”,那些令整个大金都耳熟能详的招式,为何每次他们看见了都有脱胎换骨、耳目一新的错觉!
林陌亲眼看见林阡的这般狠辣,俨然就是南宋武林的真面目,悲从中来,抛却迷惘,沉淀身心以一招“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坚守、待攻:林阡,毕竟我握过十五年的饮恨刀,虽不及你阅历多,却必比你参悟足,你有高为五岳的峥嵘,我有深作四冥的浩渺!
若非那阡陌之伤,或许也好兄弟齐心,仰胁星辰,俯迫沧海,上闚青天,下潜黄泉,可惜……
可惜林阡的八极之远、万仞之高,林陌的四冥之深、万丈之险,注定了如他们出生不久那道士给的谶语那般“天涯相毁”!次次交汇,冰火撞击,形同湮灭,灭而复燃,兄弟二人距离虽忽近忽远,煞气杀伤却越来越厉。
林阡不刻已到第九境界,“天下高手如电抹”和“大千世界尽在微尘”酝酿已久,蓄势待发:说你们合作生疏,你们还真生疏给我看了,三打一还这般狼狈,传出去不被世人笑话?!
眼神一厉,再不留情,霜刃寒中带火,神魔一线若隐若现。
一刀扫前来救局的千军万马,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多少豪杰都卷去千堆雪;
二刀扫策应林陌的所有高手,天淡银河垂地,一时万籁俱寂,绝世武功如坠叶纷纷,随寒声碎;
三刀扫前尘旧念,夜寒江静山衔斗,千古事,云飞烟灭。
刀芒亮得教他眼睁不开,刀声响得他心跳不动,似乎一直有人从旁呼喊别打了,却屡次被不断暴涨的刀意排宕——怎么可能不打!那个人,既然铁了心要当曹王驸马,那便不纯粹是我对不起的林陌,如今他被恶魂侵占,要置我身后儿郎于万劫不复,那我林阡便拼得罄竹难书,也要先置他于粉身碎骨!
林阡一往无前,世间几人能挡,华一方从浑噩中醒,只看了一眼饮恨刀的稳中有变、变中有忧就暗叫不好,主公表面的气势竟是他真心实意的怒火?苦不堪言,就算华一方自己也没想这样杀林陌,却没想到给主公本就失去主母的精神状态煽风点火……正待前往劝阻,已然来不及了,林陌霎时身陷死境,所有外援尽被劈斩,危难中旋即祭出一道冰寒的弧光护体,却如何挡得住林阡炽热到疯癫的长刀攻袭。
电光火石之间,华一方陡然看见扑到战局中心、刀影之侧的那道熟悉身影,那也是他适才之所以放箭后就惘然失神的原因……心中一凛,大惊失色,惨呼:“主公不要!”
轰然巨响,天地震颤,林阡一刀扎进对面人的后心,激起整片视野纷纷扬扬的雨血。他作为一个入了魔却不自知的躯壳伫立在这仿佛只剩他的战场,还来不及狰狞地残忍地仰天笑,便在那一瞬之间,魂魄又暂时回归了形骸,他满腔的热血都情不自禁地直接朝喉咙涌——
后心,为什么是后心,刀光消失的一刹,他亲眼望着那个他刻骨铭心的女子倒在面前,他双目虽还赤红,肢体虽还激动,却再也不能冲前去杀林陌,而是他自己如同一滩血水顷刻就融化在地。只因为,他的生命、身体发肤,全都受之于她!浑身颤抖,经脉倒逆,喃喃自语,语无伦次,他再也叫不出那个称谓……
“阡儿,别再战了,娘亲不想见你们手足相残……”
“川宇,娘不想眼睁睁望着你和所有的故人都决裂,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毋庸置疑短短十几个回合阡陌都杀疯了,他俩都忘了身边有人一直在喊别打了,十年来她虽然声音很小却一直都在,哭过疯过歇斯底里过,跟金宋之分没关系,她只是不想见到阡陌走到这一步的平凡母亲。
原本是想像昔日那样,在两个儿子争抢时竭尽所能拦阻,谁料才到边缘就被卷入,长刀甫一从林阡手中斜出,便恶狠狠从她的后心压入,力量之大,使她口中和胸腔瞬间就一起喷出大量的血。
“娘!”林陌惊了足足半晌才如梦初醒,猛然上前将玉紫烟抱起,那时她身上到处血污,脏腑破裂明显无力回天,原本,她就已经受了箭伤。
对,那个称谓,是娘……林阡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钻心的疼使他近乎窒息……
所以,把娘卷入,是这个意思,不是指我让娘亲去劝你,而是指今晚你之所以冒险到这里,是因为娘亲她误入了我的埋伏圈,可娘亲,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还一身哨骑的装束……
林阡呆呆望着林陌怀中濒死的玉紫烟,不顾陆续回援的金军高手刀枪扎进自己身,想上前去看娘亲她到底怎么样了,但他一动,那些利刃就扎深一寸,他任凭自己的血汨汨而下,也要和平素一样地向前推移阵线,可为什么走不过去,为什么全身想给她的气都在散着。
“主公!”华一方立即上前去帮林阡御敌,可是忐忑不安的他也知道,区区一刀,主公和盟军怕是要遭大劫!众目睽睽弑母,完全大逆不道,主公那样的精神洁癖,怎么可能承受得起……
这几个月林阡虚耗到极致早就油尽灯枯,经此痛击,原形毕露。远远望着林陌怀中那张被大火烧得半毁的脸,他记忆里全是当年在建康第一次重逢她的情境,也是一样身边围绕着许多的闲杂人等,也是一样得隔着那么远,看得见,够不到,娘亲脸上的从容和安静,与他幻想中的相差无几,便是那年的九月初六,他只见了她短短一面,就把她的轮廓、身形、气质,全然深刻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初见,她唇轻启,是因似曾相识,今夜,她唇翕动,是因无力言语。
她虽在林陌怀中,视线却凝结在林阡身上,她临死牵挂最多的终于还是林阡,所以伸出手来,惨笑:“你和楚江一样,阡儿,你向来顾全大局,你……”她对这孩子,除了愧疚之外,更多的或许是眷恋,毕竟阡儿最像楚江,一生都在走同一条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是楚江写在锯浪顶上的墨宝,我……”虚弱不堪,说不完整。
林陌噙泪运气给她支撑,奈何及不上卿旭瑭高风雷等人,听得这话,愈加凄苦,开不了口:娘,他和父亲一样,那我和谁一样?那年建康秋意萧瑟,你和念昔为了救他劫狱,不惜将锋刃指向我的要害,后来你辩解说“娘真的没有偏心过。”是吗你真的没有偏心过?终于有一天我和他成为敌人,你为了阻止手足相残不顾凶险也要滞留,却在吊着半口气的此刻拼命试图让我原谅给你致命伤的他——你说的这些是想表达什么,表达他是为了大义杀了你他有苦衷?!
林阡脑中从始至终都在翻江倒海,眼前全是娘亲慈爱的面容:“阡儿,答应我,不要和川宇为敌。做娘亲的,不希望你们反目成仇。”你呢,你却不听,主动权在你林阡手里,你偏要逆着娘亲才会得到今天这种报应!雷电交加,忽明忽灭,大雨倾盆,滂沱泥泞,这次,不再是掀天匿地阵里的幻觉也不是风烟境的虚景,是真的有个无辜而且是至亲满身是血地折在了他刀下,铛一声响,染血长刀掉落在地,他四肢百骸以及头皮全都发麻:是我,我把娘亲伤成这般?!这一刀是我砍的!!
玉紫烟浑浑噩噩,片刻已睁不开眼:“师父,徒儿,会跟着楚江一起,北定中原……还师父夙愿……徒儿,已经给他生了两个儿子,阡儿他,笑起来,很可爱,耳朵会动……”
所以,娘的理想,一直都是这样,是因为丢失了阡、放逐了陌,才误入歧途吧,所以,娘也觉得,我现在是在歧途?林陌忽然发现,玉紫烟的袖中有纸状物,略一打开,豁然开朗,那纸上是今夜金军反伏击圈的兵力分布,这就是她假扮成哨骑亲到前线的根由!林陌心中万念全都笑成灰烬:娘,这就是你所谓的中立吗,你以为他示的虚就是真的虚,你浑然不顾我的安危冒死给他通风报信,可你把情报送给一个声势鼎盛张网设伏的强者这算什么!哈哈,原来真的是这样,背后只能有自己可以相托。
残风冷雨过境,林阡愈发麻痹……不被爱的孩子总是奢望疼爱,他其实也想过做一个让娘亲更重视自己的长子,这些作为人主不该有的心思,全都透过近日的说客传递给了娘亲施压,如此,却反而害了娘亲?!此刻他知道娘亲原是一直都以他为傲的,可是又怎样,知道的一刹娘亲的手却已垂下,他哀吼一声、悲痛欲绝、眼前一黑、连连吐血,茫然望着面前身后万里荒芜,我究竟是在救世,还是在灭世?
“林阡,娘亲被你杀了,你连娘亲都要杀,一次不够还要再杀一次!”林陌暴怒,抱起他最后一个亲人的尸体上马,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当即离场。
“紫烟,川宇……”华一方正要策马去拦,忽然身边有一团黑影,同样也是状若疯癫地随便抢了匹马就追上前去,“主公!”
“放下娘亲!我来救她!!我能起死回生!!”林阡狂吼,奋力追前,卿旭瑭高风雷哪个都本就是他手下败将,哪个现在还挡得住他双刀半分,只见他刀法愈发疯魔,阴郁冷僻,凄恻惨戚,不对——“他疯了……”
他们都看得出林阡彻头彻尾疯了,却不知林陌彻彻底底地醒了,就是这一刹连最后一丝迷惘都消除了,他要报仇,用最毒辣的手段,让林阡永远沉溺在疯魔态,祭奠他所有因“林阡”二字而死的亲人:“林阡你这天诛地灭的魔鬼,十年征伐越来越没有良知——连亲生母亲都灭口,还有什么做不了!宋军凭什么跟你,天命怎可能认你!”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不是我杀,还会有谁?哈哈哈哈,我这魔鬼滥杀无辜,让越来越多的孩子成了亡国奴!”林阡身上到处血飙,一路过来不知是自己受伤还是砍人太多,杀气的漩涡里他自己也发现了他真的是个魔鬼,文县四村血案的凶手不是宋恒不是战狼而根本就是他林阡,说什么拯救天下苍生,苍生都已经和他殊途!
向北驰突,如入无人之境,林阡一如既往地骁勇攻杀,却再也听不见辜听弦、赫品章等人的呼喊……
一如战狼预言的那样,近几个月来,金宋的胜负失衡都是因为金军把高手的压力全堆积在林阡一人身上,造成的结果是宋军的所有对手都去了林阡刀下稀释,可是林阡怎可能没有受到半点损伤?阶州之战他只是勉强从入魔状态走出,谁说他恢复正常了?
林阡是绝对会毁灭的,只是需要有对他极其重要之人出事,才好加重加快他的彻底入魔。战狼的上策在曹王吟儿,中策才是玉紫烟林陌,阡陌之伤和金宋之分螺旋并进,总算今夜喜看中策反转成了上策,他当然没有告诉、也不会告诉林陌,他在玉紫烟的身边安插奸细推动了她的一切行为,她也成功完成了他希望她达到的目标:今夜,玉紫烟之死,使宋军不义、不安,而身为主帅的林阡,疯癫,迷乱,太适合我战狼来销毁他了……
他早就想劝曹王降低底线、劝仆散揆战法百变、劝凌大杰稍安勿躁了:我军的收效,虽然缓慢,但是一劳永逸、终将到来,此刻,就是金军转机、宋军末日。
自从回到曹王身边伊始,战狼就一味要“趁林阡入魔斩杀之”,不惜一切代价推动林阡入魔,只因这是战狼的夙愿——
“拯救苍生,最应斩妖除魔;天道泯灭,我自替天行道。”说实话,要杀现在的林阡,他没以前那种十成把握,大约九成,以后会渐次下降,那就让林阡没有以后。过程中要冒自己身死的风险,战狼何曾怕过死,为了理想,本就可以殒身不恤,宁可与这战鬼同归于尽!
何况,不会同归于尽了:“战鬼,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