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为朝廷去贼,不能为太后辩奸,臣实有过。’
沈括低头看着笏板。
他知道,舒亶这句话后,肯定有许多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转,视线的主人多半也都是在须髯下藏着讥讽的笑容,笑他贪婪,笑他不自量力。
沈括早料到这一回的廷推,必有波折。此前两次廷推,韩冈都没有公开表态,世人都知道他选不上,也就没有引来太多御史的关注。但这一回,因为轨道之功,韩冈出面支持,仿佛捅了马蜂窝,太后那边又有成见,派了王中正去巡查,更是火上浇油。
这几天来,沈括光是听说上表参劾自己的言官,已经占去了总数的一多半。厚厚的弹章在御案上堆得老高,太后会怎么样看?
没有了太后的选择,空有韩冈的支持,又能顶得了什么事?
更别说现在龚原、杨畏、舒亶,一个个都出来了,看这阵势,是打算连廷推都不让自己参加了。
不过,方才太后训斥杨畏、龚原,让沈括心中多了几分期待。他悄悄侧过脸来,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台陛之上的动静。
向太后的脸色在听了舒亶的话后,更难看了两分。
她冷眼看着舒亶,明着说反话,仿佛在斥责前面的龚原、杨畏,实则却是在攻击他人。
类似的场面她见得太多了,这些人,做了台谏官之后,仿佛就不会正正常常说话了,总要拐弯抹角,实际上呢,还不是党同伐异。
“哦?那依中丞的看法,朝堂中谁是奸佞?苏相公、韩相公,还是章枢密?”
向太后的话中,分明满是怒意,殿中一片寂静,不闻一声。
太后怒气勃的回应,舒亶一人在殿中央承受着,不见有丝毫慌乱。
“回陛下,御史台中,臣之属僚,多有此辈。”
出乎意料的回答,殿中一阵骚动。
沈括身子晃了一晃,抬起头来,呆然望着殿中的舒亶。龚原、杨畏也都愣住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说错词了吧?’
若不是身在御前,必定会有人叫出声来。
不是在批沈括,以及沈括背后的韩冈吗?为何舒亶会将炮口返身对准御史台?
李格非也差点叫出声来。
舒亶此言一出,分明是要将台谏上下清洗一遍。龚原、杨畏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让章惇都下定决心抛弃他们?!
这时候,李格非方才回想起来,在这两天御史台的骚动中,舒亶这位一台之长,似乎消失了踪迹一般,完全没有出面来控制局势。
难道是陷阱吗?
他望向班列的最前方。
站在他的位置,只能看见西班的反应。
曾孝宽神色惊异,但旁边的章惇却是面无异色,仿佛一切的变化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他是什么时候与韩冈联手起来的?!
李格非心中惊惧,若章惇与韩冈联合,之前还能利用两党之间嫌隙而勉强存身的旧党孑遗,这下子在朝堂上怕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但他立刻就醒悟过来,只是宰相之位上的争斗,韩冈和章惇就不可能并肩携手。而且御史台的主力是新党,韩冈基本上没有插手台谏的任免,章惇根本没有必要为了迎合韩冈而自毁手脚。
一瞬间,李格非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暗自庆幸起来,幸好自己没有趟浑水,否则,这一次绝难讨好。
太后亦是惊奇不已,“御史台中有奸贼?”
“不错!”舒亶仰头道:“沈括,反复小人,惟其有才,先帝用之,陛下用之。如今见功于社稷,足见先帝与陛下用人之明。惟其品行卑下,纵有殊勋,亦不当委以宰辅之任。今日廷推上,臣绝不会推举沈括。但廷推是朝堂大事,岂能横加干扰?沈括是否委以宰辅之寄,自当在廷推来决定。且为陛下拾遗补缺,裨赞朝廷方是言官之任。窥伺上意,掇拾臣下短长,以图幸进,岂是言官当为?故而臣言,御史台中多有奸佞。”
龚原依然仿佛雕像,舒亶的反戈一击,猝然而来,他的头脑如同被卷进了飓风,天旋地转。
杨畏则及时的从混乱中反应过来,不顾殿中的礼仪,大声叫道:“陛下!舒亶身为御史中丞,却迎逢宰相,罔顾圣恩,陛下明见,可知朝中奸佞乃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