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听了之后,就踩着垂下来的阶梯,登上了马车。
在软座上坐定,他垂下眼皮,瞥着车外的王居卿,“上来吧。”他望着前方,“既然用了这等手段发请帖,老夫就去一趟好了。”
王居卿微笑着上了车,与文彦博相对而坐,丝毫不见方才让文彦博大开中门的倨傲。
马车动了,文彦博的元随,以及跟随王居卿而来的神机营将士,皆紧随前后。
车轮辘辘,不时就能听到车轮碾过石子和路面凹陷处的咔哒声,但车厢只轻轻在摇晃。
这是只有京师工坊才出产的最新型号的马车,用了目前最先进的技术,有着最好的悬挂系统和稳定系统,号称可以运送一箱鸡蛋穿过京师鬼市子前那条最破烂的道路,而不用担心鸡蛋打碎——虽然这是在两大快报上所打的广告,但的确就是事实。
王居卿以议政的身份,也才得到一辆的分配,没想到文彦博就已经有了。
只有通过格物致知,才能造出最好的弹簧钢,最好的车轴钢,最好的车体结构,最好的转向装置,这辆马车从里到外都是文彦博所厌弃的气学所研发出来的东西,但文府还是在第一时间买到了这一连郡王家都要排队购买的马车。
所有的好处都要享受到,却不愿为之付出一点代价,甚至都不肯承认这给天下带来的好处。
王居卿将目光收回,心底最后一点怜悯之情都消失无踪。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不,是新陈代谢,该淘汰的就必须要淘汰。要做庆父,眼前的这一位还不够资格。
心境又是一变,文彦博的气话听在耳中,便更觉阴阳怪气,“劳烦几位相公费心了,其实何须如此麻烦,直接把我这老骨头送进台狱岂不是最是省事。”
“都是下面人太懒,”王居卿说得诚恳,“令郎满身都是洞,倒是潞公的罪名不好找。”
文彦博甚至懒得在私下争辩,自家儿子的事情他很清楚。这些罪名,都是很正常的事,哪家没做过?除非是政争时拿出来作为攻击对手的武器,否则士大夫们都是有志一同的全都当做看不见。
但王居卿的话让文彦博听得难受,摆明了就要拿自家儿子作伐,跟自己过不去。真是不要脸了,反而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那孽子在洛阳做下的勾当,劳烦大府操心了。”
王居卿微微一笑,“在下今日刚得授御史中丞。”
文彦博没有太多惊讶之色。
能带着御史台的人登门抓人,做管家的不清楚王居卿身份的转变,但文彦博没有老糊涂,心里多少也有了点底。
“御史可绳纠百官,宰相祸国,中丞可纠?”
“所以居卿来见老相公。”
文彦博被王居卿噎着越发难受,除了韩冈之外,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在他面前如此尖刻了。
“用这等手段,不怕惹得天下人惊惧?日后还做得宰相?”
连宰相都难自保,有几个士大夫不怕政事堂的手段?
如果大议会之事为真,心狠手辣的韩冈自难当选。若是大议会不过是幌子,韩冈就要面对全天下所有被愚弄的士大夫,名声一败再败,就能直追王莽了。
文彦博正好是掐着这一点,才不去担心韩冈会用什么激烈的招数。
韩冈这等根基浅薄的宰相,就像扎根不深的大树一般,难以经受住过大的风暴,只有保持风平浪静,才能安然生长下去。而文家,累世簪缨,姻亲戚里遍及南北,根基扎得比树干都要长出几倍,更与其他树木相勾连,决不怕狂风巨浪,同时也会让风浪不敢侵袭。
这就是世家和寒门的区别。
“韩相公让在下带一句给潞公,此事不劳费心。”
在文彦博看来,这不过是王居卿在强撑嘴硬罢了。
“韩冈还说了什么?”文彦博满是好奇的讽刺着。
“韩相公还说,潞公当谢他才是。他帮潞公张了大旗,视两府为逆者,皆以潞公马首是瞻。如今潞公成了一党赤帜,声名垂于天下,潞公觉得当谢不当谢?”
文彦博一声冷笑,“还有呢?”
“潞公当是在想,即使没两年就去见先帝,这赤帜之名也能遗泽后人。日后反攻倒算,不,是拨乱反正……文氏一族也能安享富贵,不至于为人打压,以至于两代而衰。”
文彦博脸色一点点的阴沉了下去,他可不觉得这会是韩冈的原话。这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还真是一点不留情面。
“韩冈若是看得这般清楚,为何还陪着老夫胡闹?”
“还能为什么?”王居卿笑了起来,“楚公声望太隆,不敢招惹。吕吉甫有声望有手段,故而远逐外路。灵寿、安阳二韩,牵涉又过多。唯独潞公你……人畜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