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编抖着稿纸,“报社登新闻是做什么?跟衙门贴告示一样,是告知,不让那帮愚民动脑去想对错?我们说的,报纸上登的,那就是对的。你明不明白?!要是那帮子愚民看条新闻都要被提醒着去想一想,报纸就别做了。”
小记者张口结舌,总编的话是一盆冷水浇在他准备成为士民喉舌的头脑上,“可,可是,齐云……”
总编当即就爆发了,“拿块镜子自己照一照,你是去两大的料吗?好好看一看你自己写的文章,再看一看你写的标题,到底能不能让人粘着你,等着看后续?”
总编教导起不成器的下属,那是不遗余力,“一篇文章,哪里最重要?题目!”他指着南面,“国子监的学生下科场,几千人的卷子,正常谁能将申论的文章一一看完,最终还是要看破题的前两句。一句就要把考官的眼睛给黏住,这就是本事。”总编缓了口气,“我不求你能下科场,但总要把标题写好,引得人多看两眼。齐云是齐云,我们是我们,两家路数不一样。你先把眼下的路数做熟了,把走学会了,再跑不迟。”
小记者新人被一通教训,回到座位上苦思冥想,终于稍有所得,将采访时,被采访者的表态总结了一下,然后写出来——《举债修路死不悔,为民筑道正当时》。
他战战巍巍的把稿纸交了过去,一分钟后,脸上得到了总编的回复。
将新闻手稿揉做一团,一把砸在小记者的脸上,总编的诟骂如暴风骤雨:“你知道给钱的是谁?你知道是谁给了你工钱?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道理你懂不懂。去合宜采访前没人跟你说吗?到底是为什么去采访?!去了合宜一趟,那边是什么情况,难道还不知道?你采访什么去的?给钱是大爷。要是章相公、韩相公能让我这报社旱涝保收,我就去当朝廷的狗。不给我,那就是黄大户要我们咬谁,我们就咬谁!明不明白?”
小记者沐浴在口水中,头晕目眩。怒极攻心的总编说得颠三倒四,他根本就没明白。
“算了。”总编不耐烦了,提声叫道,“李三,教教你的人。”
李琪踱了过来,笑着安慰了小记者,“没事,你是初学乍练,慢慢来。”又对总编道,“年轻人嘛,总是从不会到会的。”
总编更加不耐烦,“那劳烦李三你把他给教会了。”
李琪还是慢悠悠,“这件事呢,也不全怪他,总要给人提个醒吧。”
“那怪我邹金一了?”总编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拿出炭笔,在净利数字上圈了一下,在负债数目上又圈了一下,然后把笔一丢,“好了,该明白了。”
小记者看着两个圈,去还是不懂。一脸困惑的看了看邹金一,又看了看李琪。
总编邹金一的一对扫帚眉立刻就竖起来了,李琪则是不急不躁,“你去采访也知道的,合宜社现在情况不好,被人盯上了。”他意味深长的在‘盯’字上加了重音。
小记者虽是新人,终究不是笨蛋,啊的一声轻讶,当下就明白过来。再看看被圈起的地方,弱弱的抗议道,“净利是还清利息后的利润吧?”
邹金一登时翻了面皮,拍案而起,“要你教我吗?!我不知道。要不要在社里开个课,教一教什么是毛利,什么是净利?别自作聪明,当别人不懂?!”
“好了。”好几个在关注总编室的老员工同时松了口气,“没事了。”有人做了出气筒,这下子就安全了。每次讨债的来,总编总要找人泄泄火,如今他没钱去城东消遣,报社里的成员可就倒霉了。
总编像极了一条被抢走了饭盆中肉骨头的狗,一阵狂吠,“我们有要你编造?有要你说谎?没有吧。韩相公说要实事求是,我这难道不是实事求是?!”
小记者在暴风骤雨中肝颤胆寒,求助的看向李琪。
李琪语重心长,“我们做报纸的,底限是不说谎,但态度还是要有的。”
看着一脸温润醇和的李琪,小记者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短短的时间,他就成长了许多。
“明白了?”不耐烦的总编赶人,“还不快去改了!文章也好好改一改,看你的标题就知道你写的是什么”
小记者没有说话,得到了提示,又有所得,笔杆子动得飞快,只用了一刻钟就将题目和内容都修改了一遍。但递上去的一分钟后,一篇题为《合宜负债四十万,净利仅只七千》的报道再一次被枪毙。
小记者这回坐回座位,拼命咬着笔杆,咯咯作响。
上次李琪看见路边的一只野狗,不知从哪里拖来了一根骨头,用力啃着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
半刻钟后,笔杆被咬裂开了,而成果也终于出来了——
《铁路社负债四万万,净利七千远输利息》。
按照总编的神色,他还是有些不满意,但终究没有把稿纸再摔回去,“也罢,勉强能看得过去了。”
总编说着,把排版的编辑叫了过去,手中稿纸一递,“头版、头条。”
排版编辑没有多问,弯腰接过稿纸,转身回去了。
总编回头看见小记者一幅死里逃生的样子站在门口,眉头一皱,就冲他招了招手。
小记者那一刻,仿佛又掉进了地狱,脸色更加难看,却又不敢违抗。
邹金一这一回没有发火了,而是深沉的问,“你们这些记者,还记得出去采访的第一条,是什么?”不待小记者回应,他就自问自答,“就是要追求大新闻!”
总编指着桌上的一堆作废的旧稿纸,“别那么简单,别那么天真,社里聘你们做记者,要的是什么,是搞个大新闻啊!要能把人惊得跳起来的大新闻!”
“当年我采访知府黄裳,谈笑风生,问得他结结巴巴,之后就逼着报社把老子赶出来了。可那又怎么样?新闻早几天就登报了,大新闻!”
早回到编辑部室中的李琪正好听见了邹金一的吹嘘,不由的冷冷一笑。
当年的邹金一是京师有名的记者,这才能得到黄裳的采访许可。不过回去之后,他妙笔生花,当时把黄裳只提了了一句的越国勾践卧薪尝胆时颁布的法令给提出来,作为大标题。
‘知府修今法古,将促寡妇再嫁。’
弄得世人以为开封的黄知府准备要强迫寡妇再嫁,甚至都有了传言,说女子满了十六岁不嫁,将罪及父母,同时官配出嫁。那一年的三月上旬,京城中的街道上,从早到晚都在奏着迎亲出嫁的喜乐。
被泼了一身污水的黄裳,事后是暴跳如雷,还是风轻云淡,李琪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邹金一谈笑风生是没有的,砸了饭碗却是千真万确,而且是把整间报社上下五十多人的饭碗全砸了。
不过这一位是真有能耐,要不然李琪还有另外两位合伙人也不会跟着他。
只是邹金一如今办报,还是不改旧习,而且是变本加厉。
四十万贯写成四万万,都是他教出来的。
现在手段就用在了合宜铁路社上,仅仅是标题,就饱含恶意。看了题目不多想想,运营良好的这条支线铁路就会被看成是资不抵债,即将倒闭。
可合宜铁路社下面的那条铁路沿途站点,加起来有上千亩地,都形成集镇了。上次有人买临县铁路,足足用了五十万贯,而合宜铁路社掌控铁路和地皮,至少是其两倍。光靠钱,即使再多一倍,都没可能从合宜铁路社手中买下拿一条铁路,所以必须要各方配合一起下手才行。
有了一篇好文章,这件事算是解决了,也能抵得上这些日子发出的稿费了
但邹金一的怒火并没有完全消退,很快就倾倒在第二位前来递上报道的记者身上。
“别蠢了!没听到他们喊的是什么?我说要做个大新闻,但不是找死。”嘶声力竭的训斥,比之前的激动不惶多让。
“我说的没错吧。”李琪少少得意的对新近的小记者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那坨屎压根就不能沾。”
总编室中,邹金一大声叫,“都给我仔细把皮绷紧了,这个案子做好了,下个月开双俸。”
编辑部中,一阵有气无力的欢呼声。之前连续多次的失信,让大小编辑们对总编的许诺,并不抱有任何期待。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正确,
这一天稍晚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报社门口。老车夫把车稳稳停下,一名官人就推门从车上下来。
邹总编对来人点头哈腰,比起之前债主上门的时候,腰背弯下的幅度还要更大上一些。
而来人没有留上多久,只几句话的功夫,就转身出门。
邹金一将来人一直送出大门口,走出去又过了好半天才回来,看时间都能送到外面大街上了。
“先前的头版撤下来,”他回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总编!”
几个编辑异口同声的叫起,就连李琪也劝说,“已经派人告诉黄东家了。”
“黄默不敢争。”邹金一十分坚持。见李琪也不明白,抬手将那一位官人留下的文件给了李琪。
李琪看了一段就叫了起来,“这是谁写的?糊涂透顶!”
一帮子人就在都堂前闹事,还好声好气的在报纸上说理。的确,能让京师所有报社都刊登同一篇文章,都堂掌控京师的能力尚在————
“你的眼睛怎么长的?”邹金一咂着嘴,“杀气腾腾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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