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款?”
章恂从章惇嘴里乍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脏都停跳了一拍,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是因为秋税?!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吧!”
兄弟的惊讶,让章惇皱了皱眉头,却是没理会,自顾自的说下去,“第一期要两百万贯,我认下了一半。这一百万贯,家里占一半。剩下的你分配一下,看看商会里面谁要。”
“第一期?一半,五十万贯?”章恂早就习惯了章惇独断的说话方式,但他还是不明白章惇说话的内容,“是什么借款?”
章惇眉头皱了起来,视线从手中的公文上离开,不悦的看着章恂。
他说话向来不喜欢多解释,故而最烦总是不开窍、榆木疙瘩一般的蠢人。皇宋帝国的首相在面对蠢人的时候,一向是缺乏足够耐性。
章恂被熟悉的目光一瞪,习惯性的就向后一缩。
章惇脸色更沉了一分,硬邦邦的吐出四个字,“战争国债。”
把章惇的话在脑中转了几圈,章恂明白过来,顿时大惊失色,“又是韩冈出的主意?!”
章惇冷淡的声音响起,“我也同意的。”
章恂满腔肺腑之言一下梗在喉咙里。
秋税的情况不会好,这件事早几个月还下雨的时候,就可以预料到了。夏税的惨状更证明了这一预测。
今年的税收完蛋了,虽然如今夏秋两税占国计的比例越来越少,只占一半,剩下一半商税、印花、工厂红利和关税等杂项。但杂项终究不比正税关联众多,天下男丁都要交身丁钱,天下户口八九成都要交田赋,而杂项才能关联多少人?这正税多寡,正应和着天下丰欠,昭示着百姓生活。正税一变,天下皆惊。
粮食减产,正税数额大降,天下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朝廷,准备怎么解决这个麻烦。
朝廷还要打仗,灾区还要赈济,国家也要稳定,朝廷财计不足,亏空怎么解决?对都堂成员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解决的办法有不少,但对于不知内情的外界来说,却是天大的噩耗。皇宋药丸的方子在市井中开了一张又一张。
章恂当然想借钱给朝廷渡过难关。章惇做宰相,一切政策皆出自于其手,借自家钱给朝廷,还怕朝廷不还钱?而章恂甚至都不需要朝廷还钱,朝廷有的是好东西可以拿出来抵账。比如矿山、比如铁路,比如工厂。
只要章惇肯点头。
商会中这几个月,有不少人联络过他,报效朝廷,为相公分忧。每个人都准备了不下百万贯的资金。
只要章惇肯点头。
但章恂从未奢望过章惇会同意向私家借钱,甚至都没有去跟章惇提起过。
对章家来说,最大的利益是章惇的相位,最大的保障也是章惇的相位。家里的钱财用在保全章惇权位上,才叫做用对了地方。赚了钱,却让章惇付出了声望和权位的代价,那是彻头彻尾的亏本。
对于此刻的朝廷来说,收入多寡不是重点,重点是人心,是天下人对朝廷的信心。
朝廷向私家借钱,天下人对朝廷的信心何在?有心人给宰相栽治国无方的名号也不难。韩冈就要离任,不在乎名声坏一点,但章恂怎么能不为自己的兄长在乎?
只是章恂也从章惇的态度中感觉到了,章惇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为任何人动摇。
“朝廷要借钱,就是为了报效朝廷,家里也能掏出两百万来。但其他人愿意借吗?”
从来都是富贵人家好借钱,越穷越借不到钱。这秋税才收,就要借钱,明摆着情况不好,有多少人敢借给朝廷?!
章惇轻哼了一声,表示对章恂说法的不屑。但正想说话,房间里的座钟铛铛的敲起了整点的钟。
听到这个信号,章惇摘下了眼镜,不再看他桌案上永远都看不完的公文,抬手指了一下左边的架子,“眼药水。”
章恂乖乖的从架子上拿了一个十分精致的小银瓶下来,递给章惇。
章惇靠在躺椅上,打开小银瓶的盖子,一手拨开眼皮,一手拿着银瓶,熟练的仰起头,向双眼中各滴了两滴药水,将小银瓶交还给章恂。
章恂放好装着眼药水的小银瓶,瞅着紧闭着眼睛的章惇,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之前的话题。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章惇先开口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多少人找过你,想报效朝廷的多了。”
“呃。”章恂有些蠢的张开口,没提防私下里的事被章惇查得那么清楚。
章惇从鼻子里嗤笑一声,“东打听,西打听,就以为把朝廷的底打听明白了?当真以为国库没钱?三年积就能抵一年荒,你们以为朝廷存了几年了?这些年的积存足够打上两场灭辽的大战!”
能多解释两句了,证明章惇的心情好了。
章惇没有就之前隐瞒的事穷追猛打,章恂稍稍舒了一口气。
章惇用的眼药水是太医局开的方子,清凉明目。用眼多了感觉眼花或者酸涩之后,滴上两滴,立刻就会舒服许多。每到这时候,章惇的心情都会好上一点。
只是章恂虽然舒了一口气,章惇心情也好了,但章恂的心情可没好。封桩钱要是动了,朝廷内外的确是要慌了。
“但朝廷要对外借钱,却又不开封桩库,岂不更惹人疑窦?”章恂苦口婆心,“这会让人觉得封桩库里的钱,其实早就不翼而飞了。”
“天下何时无谤言?宰相何事无诽毁?琐琐闲言,何须在意!”章惇缓缓睁开双眼,眸子幽暗深沉,“灭辽非是一家事。灭辽的好处,人人都能看到,可就是离得太远,没多少人当真。”
章恂皱起眉:“所以要借钱?”
章惇冷笑,“国势艰难,天下人当共体时艰。如果这时候还敢跳出来阻挠国政,那就是国贼了!”
章恂一阵阴冷,他的兄长是不是已经安排了吕嘉问磨刀霍霍了?只是章恂不敢问。这件事看起来更多的是牵连上朝堂斗争,这已经不是章恂能够过问的领域了。
“第一期……”章恂念起来都觉得有些别扭,再一次肯定这是韩冈的主意,“都堂准备外借两百万贯?”
章惇点了一下头。
“七兄和韩相公各分了一百万贯?”
“家里拿五十万贯出来,另五十万让商会里面分。”
一下要拿出五十万贯,章恂眨都不眨眼,问,“那家里出的钱,是以七兄的名义,还是……”
章惇摇头,“我不出面,你多找几个名目分开来摊一点。另外那五十万贯也一样,多找几家,分开来均摊。”想了想,章惇又补充道,“也不要太多,每家不要少于三万。”
“至少三万……最多也就十五六家,怕是不够抢了。”章恂刻意讨好的笑着,“能讨好七兄的机会也不多。”
章惇嘴角抽了一下,过于直率的马屁,听得就不是那么舒坦了。自家的兄弟没进官场,又从来不用讨好任何官人,溜须的本事就没能历练起来。
当然,这也是实话。
对富甲天下的福建豪商们来说,一家三五万贯,也就比零花钱多一点,不过九牛一毛。而能够讨好章惇的机会,可是凤毛麟角,越是抢在前面,可就越是能够给章相公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只消将消息放出去,几百家能争得头破血流。
“不用争,还有第二期。”章惇道。
“那第二期朝廷准备借多少?”
“一千万。”
一下就从两百万跳到了一千万。
章恂倒是不觉得惊讶。
骗子骗人,总是从小数开始,当确认对方好骗之后,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才开始下手捞大的。这朝廷借钱也一样。对朝廷的财计开支来说,区区两百万贯就像夏天正午滴在大路上的一滴水,没落地就不见踪影了,没个千万贯,都支撑不了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