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在心中对自己叹着,将奏章丢到一边垒起的公文上。
拿起了下一份奏报,赵顼却又停住了动作。过了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瞥瞥前一份奏章,想了想,却又探手拿起来……然后直接塞到了最底下。
眼不见,心不烦。
对于这等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举,宋用臣眼观鼻鼻观心,木然肃立在赵顼凶狠侧,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更不会妄作猜测。这是宫中尽人皆知的自保之法,朝堂上的事,连边都不能占一下。
宋用臣能保持这样的标准,但其他人却不可能人人做到,天子将弹章留中的消息,全然没有耽搁,没过半日便传到了皇城中的两府百司之中。在这其中,自然不会少了韩冈的太常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郊祀之前,朝廷就算有什么想法,都不会在这时候干扰到南郊的顺利进行。”韩冈闲适自在的与苏颂对饮热茶时如是说。
苏颂回之一笑,不赞同,也不否认。想必有不少人的想法都跟他一样的,但苏颂还是很稳重的没有做任何表态。或许这一回韩冈当真转到了关键点上,或许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秋后算账也不是不可能,一切都要看天子的心思来定了。
天朗气清的冬夜,州桥夜市便如往日一般的人满为患。而王家杂食铺子的生意,则更要比平时火爆上好几倍,连薛枢密和小韩学士这样的重臣都不顾御史弹劾,上门大快朵颐,听说了这个消息的东京城的百姓们,也不介意花些小钱,来尝一尝这种让两位重臣都忘了朝廷律法的旋炙猪皮肉。
韩冈放衙之后,又一次从州桥上过。王家杂食铺子依然在路边,不过韩冈没有再下马入店的想法。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只看见铺子中的店主和两个小二忙得团团转,外面竟然还有一群人在等着空出桌子来。真是热闹得让人想象不到。韩冈本想找个元随去排个队,然后给家里带上几份来——在家里吃,就没人能管得了了——但看到这般模样,也就只能将想法收起,先放在一边。
虽说打算将整件事抛到脑后,可回到家中,在换衣的时候,却听到王旖问起今日御史台的弹章。韩冈不得不为京城官宦人家内眷的情报网感到咋舌不已,才几个时辰功夫,就将连很多朝臣都不知内情的情报,传到了王旖的耳中。
对于妻子的疑问,韩冈付之一笑:“郊祀之前,不论有什么事,官家都会担待起来。还是多想想冬至怎么过吧。郊祀回宫后也就是午时的样子,到时候一场宫宴之后就没事了,时间拖也拖不到晚上。不从现在就开始准备,到时候别连州桥夜市上的食铺子都比不上。”
“官人以为奴家主持中馈过了几年冬至了,难道还要官人来提醒?”王旖轻哼了一声,拿着一领丝绵袍服侍韩冈穿上,脸上浮起一丝忧色,“爹爹到底什么时候能抵京?算时间也就该在这几天了。”
在韩冈担任了资善堂侍讲之后,王旖已经完全不担心韩冈还会在朝堂上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只在想着自江宁北上的老父。就算不是在烈日炎炎的盛夏时节,但上京之路迢迢千里,路上染上疾病的可能性还是有不少,毕竟不是当年正当盛年的时候。许多时候,一点从窗户上透进来的冷风,就能让一名跟王安石年岁差不多的老者风邪侵体。
韩冈想了想:“说不定要等到冬至之后。”
“南郊之后?”王旖偏头想了一想,隐隐抓到了一点头绪,“大概是不想参与南郊大典吧?”
韩冈点点头。京城人重视冬至,甚至跟元旦年节之时也差不多。换新衣,喝热酒,祭拜先祖,一切都不下于年节。王安石也不可能免俗,但以他身上的官衔,这时候入京城,肯定要在南郊大典上站着。虽然很想早一步看到父亲,但王旖还是知道孰轻孰重。
他又笑道:“而且排班轮次也不好办。总不能让岳父和王禹玉并肩同列吧。如果站在王珪之前,难道还能让岳父来顶替王禹玉这名当朝宰相?”
王安石身上还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侍中的两个虚衔。虽说是虚衔,但也能算是宰相,只是并非实职,只在俸禄和朝会排班次时管用。而宰相,在祭典之上,要参与主持的地方还是很不少的——不仅是王安石,文彦博、富弼都有几乎跟他差不多的虚衔穿戴在身上——可偏偏南郊等仪式之时,就能派上用场。
若是寻常老臣倒也罢了,但以王安石过往的成就,绝对是与普通宰辅不一样的,他到底是站在王珪之上还是之下,恐怕能让赵顼脑袋疼得变成两半。
幸而以王安石这些年在信件上表现出来的性格上的转变,多半不会去争这个口气。
“反正只是一场祭天的大典而已,不是吗?”韩冈笑道。
但到了次日,中午的时候,一名家丁气喘吁吁的跑进了太常寺。而在他之前,韩冈就已经知道究竟生了什么事,脸上也没有了昨夜那般轻松的微笑。
他的岳父在一个时辰前抵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