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天黑了。
韩冈退回班列中的时候,顺便向殿门外看了一眼。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泛红的条状云已经变得黯淡了下来,正是黄昏将去,夜色即临的时候。
双脚微微有些酸胀,这提醒韩冈他在宫中已经一整天了。
上了两次朝,又议了一下午的国家大事,精神上还很亢奋,但身体上还是有了疲惫。
不过韩冈作为众臣之中,最为年轻的一位,真要比起耐力来,谁都赢不了他。
要将这一回的争论拖到夜里,甚至明天,包管他是笑到最后的一位。
尽管宰辅们都有了座位,可韩冈并不觉得自己会输给王安石、韩绛这些老字辈,就是章惇也不一定能赢自己,差了有十几岁呢。
其实向太后也赐了韩冈座,而且还因为韩冈不方便做下,连其余重臣都受到了厚待。
但自李定以下,谁也没有与宰辅们平起平坐的想法和胆量,全都坚辞了。韩冈此时还没回到宰执班中,不方便前后同僚都站着,自己却大喇喇的坐下,只能跟着一起站着。
在早已点起的灯火映照下,可以很清楚的看见侧前方的苏颂,他脸上已是疲色尽显,但在压制住宰辅之外的一众朝臣前,他还要在殿上苦熬着。
仅仅是如何给曾布、薛向定罪,政事堂上已经吵了快有一个时辰了。
之前韩冈直言要警惕未被拘押的贼党,要避免他们狗急跳墙。甚至让王厚和李信将火炮给拖出来震慑在京百万军民。
当时在炮声的威压下,一干重臣都沉默了下去,不敢拿自家性命打包票说不会有叛乱。
但随着王厚、李信逐渐控制城中的消息传来,殿中的气氛便随之一改。
李定等人,又重新兴奋起来。
宰辅们坚持维护自己的权威。
韩绛和苏颂都明确的支持了韩冈的意见。
城中人数众多的皇城司探子,他们中肯定有很多人或多或少的与叛乱有所关联,还有皇城司亲卫、御龙四直等禁卫成员,以及曾经与赵颢、蔡确、曾布、薛向等人过从甚密的官员,他们都在紧张的等待着朝廷的判决。如果对曾布、薛向两人的判决过于严格,最后引大乱的可能性将会直线上升。
而当那群心怀忐忑的叛逆余党们看到朝廷饶了曾布、薛向的性命,就知道朝廷会实现承诺,不会再被人以危言煽动起来,
“但将朝廷的律法胡乱践踏,连叛乱都能保全一命,日后还会有谁畏惧王法?降一等为绞,留其全尸。”这是李定最后的让步,“叛逆不死,不足以儆世人。”
韩冈冷哼了一声。都是死,谁会在乎是成了包子馅,还是完完整整不见血?
韩冈自己都不在乎,想必那些面临死刑的曾布、薛向,也不会在乎两者的区别。
但是很多人在乎,所以绞、斩二刑并为列入律条的死刑——凌迟和腰斩皆不在刑统之中——但绞刑在等级上就要比斩降一等。不及斩则绞,不及绞则流。
说起来,绞刑由于并非立决重案,基本上都会拖到秋决开始后再施行。天下常有灾异,天家之中也常有人重病,朝廷大赦的次数远比想象的要多得多。在这前,如果能撞上大赦,那么就等于是逃过了一劫。很多判了斩的犯人都不在大赦之中,而绞刑多半都在原赦之列。
此外当地方将大辟的判决上书,请求审刑院和刑部批复时。斩刑的批准比例要远高于绞刑,绞刑的判决很多都会给改成流放,以体现朝廷的仁德和慎刑慎杀的态度。
从某种意义上,判了绞刑也就相当于后世的死缓。
尽管李定对曾布、薛向的态度不是要留一命,只是要给他们留具全尸。可不论是朝廷这边,还是在世人的眼中,绞刑就是破天荒的宽待了。
“曾布亦为士人,曾为执政。朝廷若要宽宥,可许其自裁,以全士大夫的体面。”
都不求明正典刑,而是留一个体面给他们……韩冈忽的心中一动,曾孝宽提到的就曾布一个,薛向给丢一边去了。
这真是个悲剧。韩冈暗叹。
谁让薛向他不是进士呢?天生就要受歧视。
“不可。”章惇坚持道,“万一有人不甘引颈就戮,贸然行逆,那样又该如何?”
饶曾布、薛向两人的性命,这是宰辅们给人看的,就是死了一个,也是伤了他们威信。
有了标杆在,下面的官员怎么都不会判死刑。一旦没有了两根标杆,那些从贼党羽,所受刑罚的判决上限,就是绞刑了。不论在朝廷还是在世人眼中是怎么看,在待罪的叛逆党羽们眼中,朝廷始终是要自己的性命。
“既然会从贼,就不要指望他们会畏惧王法。”韩绛看起来也不服老了,依然与人辩论着,“只有看到能保留性命,才会畏惧天威。”
权力果然是能让人充满精力的良药,少了一个蔡确之后,韩绛也开始焕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