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小黎道:“老大才刚醒,待客不便,若没有其他事,两位先回吧。”
“不回谕剑天宗看看么?”薛寻雪问。
宁长久道:“今日不了,等我身子调养好了,再回来看看。”
“你修行悠着点,这般年轻捞一个紫庭境,已殊为不易了。”
“嗯,想来宁兄弟应该也有紫庭八楼的水平了。”
“八楼?你当紫庭境是大白菜么,哪可能涨这么快?”
宁长久笑了笑,道:“确实没有八楼。”
邵小黎看着老大越发苍白的脸,自作主张送客了。
卢元白与薛寻雪猜到他或许有难处,并未追问,邵小黎将两位客人送走,屋内清静了许多,邵小黎再回来时,宁长久依旧靠在椅背上,双手拢袖,眉目安静。
邵小黎轻轻掩门。
宁长久睁开了眼,看向了她。
邵小黎一袭红裙,似被他目光定住了,立在原处,有些拘谨。
明明才分别两载,时间却像是过去了千年,邵小黎比之十七岁时高了一些,身子愈显修长,清恬的容颜上皓齿丹唇明艳,红裙勾勒出的轮廓亦是玲珑凸浮,她散着长发,身子散发着青春独有的风韵,宛若一朵从洛河中捧出的白莲,却以朱笔丹砂勾勒,令其显得古艳,好似画中走出来的女子。
千年前的洛神与如今的少女,似在冥冥中重叠了。
风铃声响起。
宁长久恍惚回神。
邵小黎借着铃声平复了些心绪,她在宁长久身边坐下,尚有些拘束。
“小黎,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了。”
“老大哪里的话,与我客气什么?”
“我睡了多久了?”
“嗯……有半个月了。”
“这么久了啊……期间我有醒过么?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大事是没什么。但半个月里,老大是醒过几次的。”
“嗯?我有说什么吗?”宁长久好奇道。
邵小黎目光闪烁,咕哝道:“没说什么。”
两人简单地说着话,距离离得很近,中间却像是隔着什么。邵小黎觉得,此刻的宁长久像是真正的仙人,与他们之间存在着隔阂。
邵小黎问:“老大睡了这么久,有做什么梦吗?”
“做梦啊……”宁长久回忆道:“确实做了很长的梦了。”
他将自己的前世完整地看了一遍,清醒之后虽无法记得全部内容,但大体的轮廓已经清晰了。
那年,他和姮娥在村子里结拜成了夫妻。
所有的村民都立在他们身后,他们曾是他与姮娥的学生,同样也是他们的老师,他将文明的种子散播到了大地上,再见之时虽已是秋风如杀凛冬迫近,但人间荠麦却亦已生机勃勃,他们昂首挺胸,对抗着秋的肃杀,也铸成了高高的墙壁,一同面对将要来临的风雪。
他与姮娥在铁壁中走了出去。
宁长久不确定自己与姮娥究竟有多少感情。
记忆中姮娥是一个简单到孤单的人,她的性格清冷得几乎凉薄,对人不亲近也不疏远,她的仪容是静的,身躯是冷的,就像是天上真正的月亮,
从常曦开始,她或许就是这样的性子,所以哪怕月宫与太阳国并居天上,帝俊与她也鲜有往来。
月宫万年清冷,只照人间幽色。
可就是这样的人,在外神入侵尘世之后,她第一个离开了月宫,前往了人间。
月神是温柔的,她为所有生灵在夜深人静时编织了数千年的梦,同样也不允许任何人践踏自己的梦,人类在灵智初开时便奉月为神,他们顶礼膜拜着天上的月亮,为她燃起了无数青烟香火。
这些香火不可能传达到月宫,但她是收到了他们的心意的。她将这份心意视若琉璃珍宝。
月神虽也强大,却终究不敌联盟之后的六神,被逼至昆仑山下,身负重伤。濒死之际,有一支金鸟神箭触破昆仑神柱,横亘在她面前,神箭斜插在地,箭上立着一个白袍的影,影子散发着金光。
月亮是不能自己发光的,点亮她的是太阳的光。她承受这种光数千年,无比熟悉。
帝俊救下了她。
帝俊射在人间的金箭生出灵性,化作了后来的金乌。
常曦为他所救,心怀感激,却也不知如何表达,他同样没有挟恩求报,彼时暗主笼罩世界,羲和留下守国,帝俊与她回到人间,上演了后来的故事。
羿和姮娥是他们第二世的故事。
宁长久原本以为,他们的第二世应是有着感人肺腑的曲折,但尘封中的历史所彰显的画面,却只有曲折。
那是尘世第一次陷入这样的混乱,他们负剑出山,与天地为敌,是万灵眼中最耀眼的侠侣,注定谱写下山与海的诗歌。
但事实上,他们连话都很少说,这却也并非生疏,他们有着独特的默契,无需言语,便能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想,在那个魔神逐鹿的时代里,他们杀死了许多强大到不可一世的古神。
这些古神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成为以后的神主,它们的风云与浪在还未掀起之际就化作了剑下的白骨。
宁长久记不起多少具体的细节了,他只记得姮娥负责钳制敌人,而他负责斩首,一个个巍峨的身躯在眼前轰然坍塌,身首异处。
姮娥在杀人的时候没有表情,他也是。
若没有暗主的插手,他们或许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成为千古流传的两尊大神。
可敌人还是太过强大了。
太初六神或多或少都得到了暗主力量的馈赠,以鹓扶为主导的围猎马不停蹄地开始,他们被一路追杀,追杀的路上,堆积的骸骨连成了世上最长的山脉。
六神被他们陆续击溃,然后在其他阴谋中自相残杀,以鹓扶为首的古神却死咬着他们,如附骨之疽,将他们一路逼到了最初的村子外。
村子已经空了,只剩下一位村长。
村长不是老人,而是一个容貌中性的年轻人,他的胸口有个血窟窿,他攥着一颗火丸,递给帝俊。
“这是最后的火种。”他说。
村长奄奄一息。
羿接过了火种,他与姮娥有着一段简单的对话。
“你远比我强大,你吃了它吧,没有太阳,月亮只是终年黑暗的石头罢了。”
“不,我没有办法服下它。”
“为什么?”
“羲和已经死了,我的家早已被荒河龙雀占据,我即使离开又能去哪里?你的月宫还在,那是最后的净土,你可以回去,也有机会回来……茫茫太虚,我已是孤家寡人了。”
“我没有办法战胜它的,这份希望给我,我怕我让你失望。”
“不会,我相信你……对了,你爱这个人间吗?”
姮娥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这个,她看着满目疮痍的大地,目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坚定:“爱。”
说话时她檀口半张。
羿抓起火种,闪电般送入了她的口中,姮娥想要说话,他以指紧抵了她的唇,道:“这是世上最后的火种,让你背负这样艰巨的使命,是我自私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计划,就叫火种计划吧,猎国已经失败,但火种必须延续下去。”
姮娥吞下了火种,她坚定地点头,答应了他。她身躯不自主地变轻,向着天上飞去。
羿张弓搭箭,口中哼唱着什么,那是姮娥曾经写的诗,她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我愿意相信这里依旧很美,只是我的眼睛已伤痕累累……”
箭与她一同升空。
他们背对着村子,所以只有‘村长’星神看到并永远记住了这一幕,后来也是他将这个故事改编,取名为姮娥奔月,悄无声息地流传到了世间。
人类最后的火种不在人间燃烧,而是到了月亮上。
羿再无顾忌。
他一生经历了许多至痛,最痛苦的一次莫过于射杀九日。
这一世的苦痛走到了尽头,他向着外面铁桶般的古神冲了过去,疲惫的星神站在空空荡荡的村子里,为他献上了最后的‘生命’祝福。
他拄刀而死,尸骸如铁。
但他的神魂却逃逸了出去。
他肉身的消亡与太初六神的自相残杀宣告着太初神战的结束,接着,十二神国陆续在天国构筑,万灵又开启了长达千百年的神国之争。
鹓扶是第一位登上神主之位的人。
此间千年,羿的神魂又在生命的祝福下,轮回转生了数次,但每一次都会发现并斩杀,他活得最久的一次,也只有二十八岁,最年轻的一次则是七岁,那时候他才第一次学会使用弓箭。
杀他的操刀者一直都是鹓扶。
‘生命’耗尽的最后,他又作为某一个部落的英雄,来到了战场的前方,张弓搭箭,指向了鹓扶的投影。
彼时鹓扶神国,旧的神官不幸在诸神争位的乱世里重伤死去,天君随着鹓扶一同下界杀人,他的身边带着一个极美的小瓷人,小瓷人偷偷地看着敢像神明张弓搭箭的少年,默默记住了他的容貌。
张弓者毫无疑问地被杀死,他比想象中弱无数倍。
小瓷人离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她看到一只猿猴躲在远处,目呲欲裂地盯着这里,那只猿猴看着很有灵性,却也仅此而已了。没有人太关注什么。
很多年后,一头神猿出世,凿山破海,夺得神主之位的故事已是后话了。
安静的屋子里,宁长久闭着眼。
邵小黎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长时间地陷入安静,并未打扰。
宁长久回忆着自己倒下的画面。
那白衣的少年背对着他,战刀刺穿了他的躯体,他却不愿倒下。苍龙争霸的年代还未过去,他风尘满面,手中长缨犹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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