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了手,轻轻落在了金乌的神国里。
当年那个村子里,他与姮娥是同一天出生的,整个村子的村民都来了,他们神色肃穆,像是对待一件无比庄严的事。
十四岁那年,他与姮娥完成了婚礼,他不确定当晚他们是否洞房了,总之第二日便一同背剑出村,去往了人间。
他们并未生子。
于是按照陆嫁嫁的观点,第三幅画面则为羿射九日,其后金乌臣服。
第四幅画面是他被鹓扶杀死,这也是许多古老存在皆知道的事。
记忆变成了真实的画面,鹓扶的影无法描述,陆嫁嫁唯见光柱中宁长久浴血拄刀,神魂孤单地吹散在了风里。
“最后一幕……”
宁长久抬起了手。
陆嫁嫁顺着他手指的位置望去,一道光柱平地而起,光柱之中,画面压抑而凝重。
宁小龄躺在地上,秀发散开,苍白的脸颊上爬着淡淡的血丝,尸变的宁擒水在大殿中嘶吼着,向着少年与少女爬去,天高月远,白夫人的魂魄隐在殿外,隔着烛台偷窥着这里。
大殿昏暗,烛火乱摇,本该昏死的少年却睁开了眼。
陆嫁嫁看着这一幕,身子竟有些战栗,当时的她还未乘青花小轿离开剑宗,一切的命运却已在千里之外的皇城悄然开始运转了。
宁长久垂下了手臂,记忆之海似被抽空,呼吸都变得微弱了起来。
陆嫁嫁抓住了他的手,轻柔地输送灵气,道:“今日先好好歇息吧,你已经半个月没好好睡过觉了。”
宁长久摇了摇头,虚弱道:“没事,我还好。”
五道光柱陆续熄灭,宁长久方才赋予的只是初稿,他需要时间和精力去注入更多的细节,让它们变得完整。
宁长久说完,便轻轻靠在陆嫁嫁的身上,睡了过去。
陆嫁嫁抱着他,同样觉得无限疲倦,这半个月里,他们没日没夜地共修道法,精神被不停地被刺激,险些要再感受不到欢愉的存在,趋于冷漠的神。
她抱着宁长久,看着胎灵之井的雏形,露出了温柔的神色。
那是一个居于金乌神国边缘的深渊。
深渊中萦绕着阴阳之气,那些气纠缠着,在阴阳参天大典的基础逻辑下不停运转,整个金乌神国的灵气投入其中,在神国独特法则的支撑下形成‘灵’。
这些‘灵’出现之后很快如泡沫般碎裂,重新投回到母井之中,等到母井构筑完毕,它们便能成为神国特殊的生命。
同时,这座破碎金乌神国也渐渐变得有序。
陆嫁嫁看着诸多的改变,有一种亲手编织家园的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还要重新创造圣像、神殿、将破损的星火聚集成为太阳。
她坐在这座尚且简陋的神国里,柔柔地笑着,不知不觉间也进入了梦乡。
醒来的时候,宁长久依旧有些浑浑噩噩。
他压下了身躯的疲惫,抱着陆嫁嫁离开了金乌,将她安顿在了宗主殿的床榻上,把被子掖好,再将一个绒毛编成的玩偶塞在了她的怀里。
宁长久悄然推开殿门,看见邵小黎正在凝神打坐,灵气运转周天。
宁长久没有打扰,他认真地注视了一会儿,确认她没有因为急功近利而修出岔子后,心神才放松了些。
邵小黎修行完毕之后,回身望着宁长久,浅笑道:“师父好些天没来看徒儿了,昏君可还知道偶尔上朝呢。”
宁长久愧疚道:“实在抽不开身。”
邵小黎看着他不见血色的唇,道:“师父,你可要节制些,莫累坏自己了。”
“嗯,多谢小黎关心。”
“师父什么时候传我内门功法呀?”
“你什么时候想学?”
“嗯……”邵小黎看着他的脸颊,犹豫之后道:“还是等师父忙完之后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抓来了个梨,几息之间变化了七十六种剑法,将梨皮削了个干净,她切成两半,递给宁长久一半。
宁长久接过,水润的梨子触及干裂的唇,汁液轻柔地淌入了口中。
“好吃吗?”邵小黎满怀期待地问,这是她所能做的,仅有的微不足道的事了。
宁长久微笑道:“小梨很好吃。”
邵小黎俏脸微红,低下头,也啃了起来。
陆嫁嫁不多时便醒来,她披着雪白衣袍,怀抱绒玩偶,及腰的长发凌乱着,惺忪的睡眼尚且微红。
她走到两人身边,话语模糊道:“你们又在偷吃?”
宁长久将吃剩一半的梨递给陆嫁嫁,道:“嫁嫁也吃。”
陆嫁嫁看了他一会儿,抓着毛绒玩偶砸了上去,邵小黎连忙又去削了个梨。
三人围坐在一起,陆嫁嫁靠在椅背上,将玩偶抓回,放在膝盖上,她揉着太阳穴,一点点恢复了精神。
“等过两日,我要去南荒一趟。”宁长久吃过了梨,沙哑的嗓音好了一些。
邵小黎问:“南荒这般凶险,去那里做什么?”
陆嫁嫁解释道:“金乌神国的灵力不够用了,在谕剑天宗大肆吞噬灵气对剑宗影响太大,南荒解除诅咒不久,许多无人之地沉淀着数不尽的灵气,可以用神国纳下。”
邵小黎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问:“那去南荒,需要徒儿陪同吗?”
宁长久摇头,道:“不必了,你们好好在宗内歇息吧,我尽可能早些回来。”
陆嫁嫁点头同意,也没有强说要跟在身边。她对南荒是很熟悉的,知道那里异兽虽多,但受污染严重,境界反而还要更低一些,此时的宁长久出入南荒,应是不成问题了。
“早去早回,若路上有事耽搁,记得剑书告知我,合欢宗还是逃出来的长老通报的消息,若还有下次,为师可要严惩不贷了。”陆嫁嫁双臂环胸,严厉地嘱咐道。
邵小黎看着她,心想师娘可真凶呀……
“是,为师遵命。”宁长久笑着回答。
……
夏日,南州的一条沿河小街上,杨柳如烟。
柳希婉削好了梨,递给了周贞月,道:“大师姐,吃梨。”
周贞月还经常咳嗽。
天笏峰的一战里,她的气海被司命一剑刺透,如今哪怕恢复了许多,却也停留在五道初境,跌不下来也升不上去。
这于她而言形同废人。
柳珺卓倚窗而坐,以身体为小世界,运气凝神,修养剑道。
她的剑心反而在诸多波折之后更加坚牢,隐隐有更上一层楼的趋势。
柳希婉看着二师姐的侧颜,时不时出神,倒不是因为二师姐的英气与秀美,而是她时常会想到剑阁与宁长久的仇恨,她虽在大师姐二师姐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心向着剑阁,但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剑心从未坚定过。
她喜欢二师姐,同样,她对宁长久也绝不可能生死相向,他们都是对自己很好的人,这本该是两份幸福,如今却在了对立面,让她忧心不已。
柳希婉这些心事,在二师姐面前其实也藏不住。
很多时候,柳珺卓基本默认身边带着的是个小叛徒了。
但她同样也无能为力,这是她第一次收的弟子,倾注了许多心血,她会给她做选择的自有和机会,只是选择之后,若她选择站在自己的对面,自己便当师姐妹情分已尽,从此不再留情。
柳珺卓温养剑胎结束,她看着窗外依依拂动的杨柳,剑心宁静。
“师妹不必在此照顾我的,这太耽搁你修行了。”周贞月忽然开口,认真说道。
柳珺卓回过头,看着师姐清丽而苍白的脸颊,道:“不耽搁的,此处虽不及剑阁洞天,却也是清静之地,正宜修道,若无其他事情牵绊,我在此与师姐师妹一同终老也未尝不可。”
柳希婉听着,跟着点头,短发晃来晃去。
周贞月低首,她咬着唇,似剑的眉目更添锐芒:“我们并非隐居山水,只是暂住于此,大仇未报,大计未成,师父尚且流落于北海,咳咳……咳,此处风景虽好,但我们是剑修,并非赏景之人啊……这里灵气太过稀薄了,珺卓,你若再这样修下去,只会耽搁自己。”
柳珺卓螓首稍低,她坐在床畔,宣纸与她的秀颈皆被照得亮如白雪。
她过往挨师姐罚的时候经常会想,若是以后自己境界更高了定要报仇,但此刻,她境界虽远超过了师姐,却依旧谦恭。
柳珺卓轻声道:“师姐教训得是,只是……”
柳希婉自告奋勇:“我来照顾大师姐吧。”
“你境界还不如大师姐……”柳珺卓叹了口气。
“额……那我们相依为命。”柳希婉弱弱道。
柳珺卓倒不是太担心她们的安危,她来南州数月,方圆几千里都曾驭剑看过,并未发现任何强敌。
“只是,若我要离去,应去哪里?”柳珺卓问。
周贞月道:“何处灵气充沛就去何处。”
柳珺卓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看着师姐的眼睛,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皆有了答案。
“南州中央为一片荒原,数百年无人涉足,灵气充沛,说不定还有散落的机缘,师妹可以去那里开凿洞府闭关,等到师父北海泛舟而归,剑令之际再回来。”周贞月说道。
柳珺卓沉思良久,心中也有决意:“是,师妹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