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解其意,但飞升毕竟是很遥远的事,他也并未多放在心上,只是闷头修行。
他很少能真正见到圣人,负责教导他的是金翅大鹏,金翅大鹏非常有名,据说是妖族的妖圣之一,曾吞过佛祖,那阳凰苍羽剑更是毁天灭地。
柯问舟曾问过:“我生有反骨,是不祥之兆,圣人为何还收我为徒?”
金翅大鹏摸了摸他的后闹手,说:“这些年,你可曾背叛过谁?”
柯问舟道:“我背叛过我的师父,我的家族。”
金翅大鹏道:“那是背叛罪恶,不背叛罪恶,又怎知光明与善?”
柯问舟似懂非懂地点头。
“师叔,这场中土之战……究竟是为了什么?”柯问舟问。
“你还年轻,境界还浅,不需要知道这些。”金翅大鹏如此回答。
之后,他境界越来越高,知道得越来越多。
许多年后,他在金翅大鹏的带领下,见到了仙廷之上令他永生难忘的场景。
那是稻田般的累累白骨……
那是飞升者的下场。
这一日,柯问舟终于明白,他们始终被关押在一个广阔的囚笼里,无法挣脱,向往自由的人们被削去了血肉,变成了白骨,在传说中的自由之境仙廷里悲惨地风化。
这是修道者的宿命。
“我们是打破宿命之人。”金翅大鹏立在阳光下,羽翼映着金光,如此说道。
柯问舟久久出神。
金翅大鹏继续道:“你的天赋很高,高得超出了我最初的想象,不过历史上你这样的天才很多下场都不好,但我相信,你总能做出一番不一样的事。等再过几十年,恐怕我就教不了你什么了。”
柯问舟摇头道:“怎么会,我现在连师叔一支阳凰苍羽剑都接不下……况且,我还有很多东西没学。”
金翅大鹏问:“圣人之绝技万千,有法天象地,有大品天仙决,天罡地煞之变,不知你想学哪个?”
柯问舟低下头,脑海中浮现出了云毅的脸,他们这些年还是会见面的,只是见面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他下意识道:“我想学身外身!”
之后,金翅大鹏果真传授了他身外身。
这距离他入门,已是几十年过去了。
在学成身外身的那一日,他欣喜若狂,连夜驭剑出门,想要去寻多年前的至交好友。
他想告诉他,从此以后,自己的本体可以留在圣人门下修行,身外身可以陪他一同云游天下。
云毅就死在这一天。
他的病根是很多年前留下的,伤他的是一头发疯的古神,当时若非柯问舟及时赶到救下,云毅恐怕已经死去。
只是他努力延续下来的命,终于不堪病痛消磨。
柯问舟赶到时,云毅已是弥留之际。
云毅临死前说了什么,他隐约是听到的:
“你能成为天下第一剑的吧?”
“能!”
“那你……要杀光它们啊。”
柯问舟曾给他描述过仙廷的场景,当时他还不知道神国之上的存在名为暗主,他们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外面环绕着,囚困万灵。
“好。”柯问舟答应。
他不敢说太多话,生怕对方来不及听。
云毅脑海一斜,手滑落了下去。
当年的暴雨之夜仿佛还在昨天,转眼故人永别。
……
柯问舟回到了圣人的门下,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一人沉默了许多天。
似乎又是命运的安排。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又无意间见到了可怕的一幕。
他看到四个弟子聚集在庭院里,聚集在郁郁葱葱的芭蕉叶下,正在商量着什么。
他们的身前,皆立着一块碑,那是天碑。
“你们要飞升?!”
柯问舟反应过来,立刻喝问。
四位弟子吃惊于他的出现,却也很快平静了下来。
“嗯,我们要走了。”其中一人回答。
“为什么?”柯问舟不解:“圣人早就与我们说过,不要飞升,不要飞升!仙廷之上的景象你们也不是没有见过!”
“但我们要输了啊……这场战争已经不可能赢了,与其在人间等死,不如飞上青霄看一看。”另一人道:“说不定,不要飞升才是骗局呢?”
柯问舟瞳孔骤缩:“你不相信圣人?师兄,你……我们这些年,杀了很多很多古神了啊,我们能赢的啊!”
“赢不了的,赢不了的……你还没有登上真正的天柱,没有看到最前方是何等的恐怖,那是不可战胜的敌人啊!”有人颤声道。
最后一个弟子也附和道:“我,我不是不相信圣人,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也许……也许飞升还有活路呢?”
“这块天碑是我穷尽半生精力所作的,我去到了世界的很多地方,验证过了它的准确性,它不可能是错的……或者说,我是想在死之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错的!”
“嗯,我也想知道,我已经受够了战斗,我想去外面看看,你看外面的星辰,看得见,为什么摸不到呢?”
“你们……”柯问舟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劝说。
最终,这四位师兄一同飞升了。
庭院里空空如也,他一人孤寂地站着,翠绿的芭蕉叶环绕着他。
许久之后,天空中落下了洋洋洒洒的血雨。
雨打芭蕉。
柯问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
他无比想见圣人,想要向他抒发心中挤压的情绪,想要了解世界的真相,想要知道那神国之上的存在到底是不是不可战胜!
他想要提剑上山,战死在昆仑之上。
一切的念头在脑海中错杂地纠缠着。
他双目赤红,隐有入魔迹象时,一个清清灵灵的声音忽然响起:
“别看了,你的师兄们都死了。”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什么人?!”
柯问舟猛地回身,他此刻已然五道巅峰,却没有注意到有人到来。
庭院的台阶下立着一个雍容贵气难言的女子,那女子一身凰裙,双手端庄地叠在身前,看不清面容。
“我姓朱。”女子说:“你是圣人选中的人,我会教你一些东西,你要谨记在心里,绝不可忘记。”
庭院间,洒满了血水的芭蕉叶下,自称姓朱的女子教了他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把思维装进盒子里。
女子用一个层层叠叠的木盒子做了演示。
一个简单的木盒,在做了多层的遮掩之后,竟骗过了他的神识。
柯问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就是我教你的全部东西了。”朱姓女子如此说。
柯问舟问:“这有什么意义呢?”
女子道:“这场战争你们可能会失败,但远远不会就此结束,你是圣人选中的人,所以你必须活下来,活到五百年之后,活到希望之火的再度点燃,在这五百年里,你……要藏好自己。”
“藏好自己?”
柯问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四岁到十六岁的经历。
他问:“把自己藏在盒子里?”
“嗯。”女子道:“把你对圣人的忠诚,对人族的责任和九死不悔之心都藏好。”
“藏好之后呢?”柯问舟问:“那之后我变成什么?”
女子道:“无情无义一心问道的魔。”
柯问舟露出了恐惧的神色,“那样的话,以后我会杀死很多人吧?杀死很多好人……”
女子道:“是的。”
柯问舟立刻摇头:“那我不如死在昆仑之上!”
女子最后看了他一眼,道:“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已经死了,也有许许多多人正在死,以后还有难以计数的人会死……你也一定会死,但你现在死去,对于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注定失败?”
“因为我们失策了,敌人比我们想象之中的,更加强大。”
这个理由无比简单,却压得柯问舟喘不过气。
比圣人更加强大……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强大……那他哪怕现在不死,又能做什么呢?
女子走入了庭院下的阴影是,身子越来越淡,她说:“戏班子里有这样的话,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如今戏台还在昆仑上搭着,没死之前的人与妖皆是神仙老虎,等到戏唱完,台子垮了……”
“我明白了。”柯问舟仰起头,双目赤红,打断道:“我来演狗!”
……
凰裙女子最后消失之前,告诉他,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在战争结束之前做完一切准备,否则战争结束,神国之上的存在将会有闲暇把目光落向别处,届时,他所做的一切,都会化作泡影。
从这天开始,他开始寻找那个盒子。
他有办法斩去自己的七情六欲和一部分思维,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盒子。
直到某一日,他从房中走出,在高楼上眺望大地,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中土不就是一个最大的盒子么?
他可以将意识埋在土地里,然后留下一条线索,供未来的自己在无意中找到它。
可如果单单是这样,那意识若是被人无意间发现了,一定会招致怀疑……
盒子之外,还需要其他的东西作为遮掩。
他回到房间里,随手翻开了一本古书,恰看到了上面的一行字:
“烛龙撞天而死,阴火消陨,坠于尘土,其尸骨埋于大地之中,不知具体踪影,或说藏于北冥、南溟之海水,或说藏于骸塔之废墟,也有人言,龙死当归故土,故而应于云国、古煌之居处……”
柯问舟看着这行字,瞳孔发热。
烛龙……
那就以烛龙的神话作为遮掩吧。
哪怕被人发现,也只会以为,这是烛龙神祇临死之前留下的意识,渴望有人能复苏这位伟大的存在。
而冥冥之中,似也有人在帮助他。
在古煌的地下,他竟真的发现了烛龙的尸骸,这尸骸死得干干净净,也只是一具尸骸了。
在这里,他斩下了自己最后的念头,斩下了对于故友的思念和脑后的反骨,将它们一同埋在了古煌之下的最深处,那时的他还发现地壳之下藏有海量的灵气,却也没时间去追究根本了。
斩下反骨其实并无意义,但这是身体的一部分,他希冀着它能指引自己。
五百年前,古煌幽静的地底,头颅满是鲜血的年轻人,将自己的残念深埋在土壤之下。他将自己的思维装进了盒子里。
最后,他想再见圣人一面,可圣人犹在天上,他无法见到。
他离开古煌之时,意识已经模糊。
他是爬出去的,像狗一样爬出去的,他只记得,自己是要做狗的。
也是同一年,这场轰轰烈烈的神战结束了。
他在经历了意识消去之后的茫然期后,叛出了凋敝的圣人之门。
……
“柯问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似是金翅大鹏的声音。
“今日我杀不掉你,但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打断你的剑,连同你的头颅!”似是狮子的怒吼。
“圣人果然看错了你!”
“你这个生有反骨的孽障!”
“你这样做,对得起云毅吗?!你不是说,你要做天下第一剑吗?”
“……”
“云毅?”柯问舟轻轻摇头,呢喃自问:“他……是谁?”
天下第一剑……我要做天下第一剑么……
他负剑而出,再未回头。
……
这一切的,完整的记忆,是作为少年的他在古煌之底得到的。
那时的他险些被暗主彻底占据了。
宁长久与柳希婉合力的必杀之剑让他从暗主的控制中脱离了出来。
然后他被一箭射到了烛龙尸骨之底。
这一切似乎遵循着命运,遵循着冥冥中的巧合。
这是他的本体,他的身外身犹在外面,伺机而动。
他想起来了……
把思维装进盒子里。
身外身是他最后的一层盒子!
他们的思维切断了,作为身外身的柯问舟终于靠着连番的厮杀得到了暗主的承认,暗主之力灌落了下来。
而身外身并非独立存在的,他必须和本体分享力量。
身外身在临死之前没有感受到来自背后的杀意。
人可以堤防来自背后的刀,但不会去堤防自己。
杀他的人偏偏是自己!
少年柯问舟立在古煌上的虚空里,遥想着雨打风吹去的峥嵘岁月。
神国之上的暗主显然还没有做出反应,依旧源源不断地输入着力量。
“我……是天下第一剑么?”少年柯问舟望着那位白衣少年,如此问。
“是。”宁长久坚定地说道。
“那就好。”柯问舟释然一笑。
他知道,自己今日做完最后的一件事后,也将必死无疑。
念头一动间,负在身后的剑牌忽然飞出。
“这个交予你了。”柯问舟看着宁长久,认真嘱咐道:“从此以后,你就是下一任剑阁之主,替我……照好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