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一条混浊的河流。
古往今来的骸骨深埋其间,折戟沉沙,销成深红的锈,磨洗难辨来历。
云尘间,举父的眼眸已经睁开,那是传说中真君炉中炼成的火眼,将遮挡着的厚重尘埃撕开。
他像是从时间的河流中跋涉而来的,双脚于泥泞中抽脱,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大地上。
他抬起头,望着五百年未见的久违天空,往事如水般淌了过来。
……
“师父,我想听齐天大圣的故事。”
年幼的猴子生长着美丽的金黄色毛发,它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眼中尽是期盼的神色。
“齐天大圣啊……”
白衣少年轻轻咳嗽了两声,问:“上次讲道哪里了?”
幼猴脱口而出道:“大圣脚踏祥云杀上天庭,一棍横扫十万天兵天将,入通明殿里,灵霄殿外,搅得天翻地覆,杀得众仙神不敢抬头!”
幼猴的声音稚嫩,却充满了向往的神色。
“哦,那里啊……”白衣少年点点头,似是陷入了回忆。
幼猴也用力点头,问:“后来呢?大圣后来怎么样了?”
白衣少年缓缓说道:“后来……后来玉皇大帝请如来佛祖救驾,如来闻诏而往,与大圣打了个赌,赌他能不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大圣腾云驾雾,转瞬十万八千里,却依旧没能翻出去,于是如来翻掌一扑,化金木水火土五行为山,将大圣镇压在了五行山下。”
金毛幼猴脸上兴奋的神采越来越淡,最后归于错愕。
他以为师父会继续说下去,说那大圣打碎五行山,重新杀回天庭之类的后事,但白衣少年却静静地坐着,双手平放在左右的扶手上,一句话也不说。
“为……为什么?”幼猴脸上充满了失望的神色,惊愕道:“为什么……大圣这般厉害,怎么会被压在山下呢?”
白衣少年说出了无比简单的答案:“因为敌人太过强大了。”
这是金毛幼猴最初的记忆,他始终无法忘怀那时的失落,只是隐约看到一张在岁月中沾满尘土的坚忍面容,自己似隔着悠久岁月与之对视,只是想象中的大圣始终没有对自己睁眼。
幼猴犹不服气,问:“后来呢?大圣总不能被关一辈子吧?他一定会逃出去,然后拿着金箍棒重新杀上天空的,对吧?”
白衣少年摇了摇头,道:“大圣被压了五百年,五百年后,有个大唐来的和尚西行求取真经,路过五行山时,和尚将他放了出来。”
“大唐?大唐是何处?”
“嗯……这是你恶诗叔叔告诉我的故事,他与我说,大唐是一个很古老很古老的王朝。”
“哦……那后来呢?后来大圣去了何处?”
“后来大圣踏往了西去灵山,向佛祖求取真经的路。”
“啊?求取真经?不就是打输了一次架么?问他求经做什么?”小猴子愤愤不平。
白衣少年回答道:“求经之后可以成佛。”
金毛小猴子又问:“成佛?成佛又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你需要思考的问题。”白衣少年道:“这个故事还很长,以后我会慢慢与你讲完的。”
白衣少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外面的光很亮,于是屋子更显得昏暗了。
小猴子看着他孤寂的背影,问:“师父,我……我听他们说,您似乎是某一位大神的转世,曾经射下过很多太阳,我听很多人讲过你的故事,我觉得你和故事里的大圣一样厉害。”
白衣少年似心有所动,白衣无风飘拂。
“是么……”他看着门外,道:“我们都是被困在五行山下的可怜虫而已。”
他说完这句话,轻轻离去。
小猴子却忍不住追了上去,他有一肚子的疑惑。
“师父,世界上有这么多厉害的人,你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我啊,我觉得……我什么也不行啊。”小猴子很不自信。
“是恶诗让我来找的你。”白衣少年道:“是他选择的你,我只是负责当你的老师。”
“恶诗……”小猴子疑惑道:“恶诗到底是谁呀?”
“是我们村子的村长,后来被坏人抓走了,之前他给我讲过不少朝代不明的故事。”白衣少年道:“他被抓走之前,让我找到你。”
“我?我有什么特别的吗?我都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小猴子抓耳挠腮。
“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白衣少年微笑着说。
……
天上白云流去,人间河水潺潺,转眼几年。
“猴子永远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里,因为河流前面的猴子,已经变成了人,学会了使用工具。”
小猴子长大了些,他戴着笠帽,坐在大树的枝干上,与树上的麻雀分享着自己的哲思,麻雀叽叽喳喳地予以了回应。
麻雀愿意听它唠叨,也只是因为这猴子长得好看,是所有它见过的猴子里最好看最威风的。
“你最近又学了什么新法术?”
这是强者为尊的乱世,麻雀对于他的哲思显然没什么兴趣。
小猴子的根骨是极好的,他这些年追随着师父修行,什么坐火、入水、御风、吐焰、借风、布雾等神通,它都一点就通,不出一会儿就可以将其信手拈来。
但他对于这些神乎其神的道法似乎没有那么感兴趣,因为这和神话传说中真正的神通相比,终究差了太多。
他曾经问过师父,表示自己想学那弯弓射日的神技,师父孤独地坐在椅子里,他的面容看上去明明无比年轻,疲惫的意味却从骨子里渗透了出来。
许久之后,他摇了摇头,说自己已经找不到他的弓了。
小猴子有些失望,又问那女娲、伏羲、盘古,他们的故事又是真的假的呢?以前的人真的能修炼得这般厉害吗?
白衣少年点头道:“是真的,他们虽然不在了,但他们的名字还会流传很多很多年,那是英雄之名。”
英雄之名……
麻雀看着失神的小猴子,问:“你在想什么呢?”
小猴子回过神,认真地说道:“我在想,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
麻雀笑道:“你不是总说自己要成为齐天大圣吗?”
小猴子摇头道:“那是英雄之名,不是我的名字,我……我也不知道我该叫什么。”
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对此毫不关心,它们历代都是没有名字的。
在这个朝不保夕的乱世,名字是很奢侈的东西,任何人都可以拥有它,却无法留下它,能流传下去的,唯有那些上古大神的尊名。
“不,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名字,还有你,
你也需要!”小猴子认真地说。
“名字?”麻雀摇头道:“我要那个东西做什么?”
小猴子说:“当然是为了区分你和其他麻雀。”
麻雀道:“我生来就不是特殊的,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特别,他们也说了麻雀虽小但也很傻,所以,我的小脑子里,只需要装进阳光雨露这样快乐的东西就好了,名字太过奢侈,我不敢拥有它。”
小麻雀这样说着,带着笠帽的小猴子无法给出回答与安慰。
他看着小麻雀,认真地说:“放心,我已经拜到了世界上最厉害的师父,我一定可以学成最厉害的武艺,帮你们砸出一片自由的天空。”
“自由的天空?”小麻雀问:“自由的天空上有什么?”
这个问题再度难倒了它。
“自由的天空上……”它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天空上有太阳月亮星星,有白云,有风,有……”
“那样的天空和现在的,有什么区别呢?”小麻雀又问。
小猴子很是苦恼,它觉得麻雀一点也不笨,它认真地解释道:“很高很高的天空之外,有一个巨大的恶魔,它要吃掉所有人和动物,如果不把它打败,那我们早晚都会被吃掉的。”
小麻雀却再度摇头:“我不会被它吃掉,我会被老鹰吃掉。我永远飞不到那么高,我不惧怕看不到的恶魔,我只惧怕老鹰。”
小猴子听着麻雀的话语,再也做不出反驳,这一天它明白,万灵之间是有无形的隔阂的,抓住当下的事物对于大部分生命来说已无比辛苦,与天抗争这样遥远的事,注定是孤独的。
“师父,我想要一个名字。”
回到木屋之后,小猴子看着白衣少年,郑重其事地说。
白衣少年搁下了笔,望向了他,道:“山海经中有一猿猴妖名为举父,你就叫举父吧。”
举父……
师父的话听着平静而随和,他却无比深刻地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底。
从此以后,他就叫做举父。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的背后,将会是怎样巍峨的英雄背影。
“师父,你在做什么?”举父看着伏案写字的少年,问。
白衣少年解释道:“这是遗书,我在准备身后的事。”
“遗书?!”举父大吃一惊:“师父怎么会死呢?”
“我已经死过很多次了,这一次再死去,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醒来。”白衣少年说。
“怎么……会这样?”举父获得名字的喜悦一下子被冲淡了。
“没有关系的,你还活着,还有很多人也还活着。从古至今,传承下去的从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意志。”白衣少年温和地看着他,像是在看燃烧着的焰火。
举父仰起头,无言相对,此刻的他依旧是猴子的模样,却穿上了习武的装束,看着颇为神气。
白衣少年道:“我继续给你讲大圣的故事吧,上回讲到哪里了?”
举父说道:“讲到真行者与假猴王了!”
“哦,那一回啊……”
……
举父坐在山岩上,看着风云流转,关于大圣的故事越来越远,故事那位无法无天的大圣戴上了紧箍咒,扛着乌铁神棍一路西行,渐渐远去。
他也渐渐长大。
近来山下总有魔头祸乱,他也跟随者其他人一同去斩妖除魔,他的梦想是成为故事之外的大圣,所以他打杀起魔头来也最为积极,这几年里,他已历经过数次死战,有诸多凶名赫赫的魔倒在他的铁棍之下。
当然,这并非故事里的定海神针,所以他也砸坏了许多根。
他还喜欢给被他击败的妖怪起名字,比如鹿力、虎力、狗力大仙,金角、银角、铜角魔王之类的,他幻想自己就是大圣,不需要去仙廷搬救兵借法宝,只需要凭手中一棍,一力破万法,九颗扫清阻挡身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