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狱地下二层不见天日,照明只有靠烛火掩映。
久违的清风吹拂在甘罗身上,带走其居于地下的晦气,带走其身在咸阳狱的过去,带走其长久坚持的执念。
他伸手遮了一下眼睛,上午不甚明亮的天光对于他而言却有些过于明亮,亮的让他有些看不清前面的路。
李斯的嘲笑让他脸色更加阴沉,遮挡天光的手掌绷的紧紧,也遮住了那张不甘的面孔。
“秦剑在其手,除了陛下,无人能阻止他。”
甘罗低声自语,脚步加快,向着廷尉府外行去,每一个脚印都踩得异常用力。
他跑出了廷尉府,便嗅到了不甚浓郁的血腥气,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虽然其一直身在咸阳狱,但是有一个时常与其说外界情形的哥,他知道廷尉府门前的血腥屠杀。
从秦穆公时期就存在的孟,西,白三大古老世家一朝灭门。就在这里,在这个象征着秦国最高审判的廷尉府门前,死在了秦律下。
三大世家在秦国最上位的世家,仅比甘家差之一线。在甘罗没有统合咸阳众多世家时,连世家领袖甘家的底蕴也比不过三大世家。
如此强大,撑过了十数代秦君的三大世家就此除名,直到现在甘罗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他站定了片刻,脸上的不甘澹化了一些。
“上卿,吾等已恭候多时。”
“哈哈哈,恭喜上卿平反,请随入宴。”
“热水已备好,香薰已点燃,上卿这边请。”
“……”
廷尉府门前停了数十辆马车,牛车,它们的主人在车厢中撩开了一丝窗布,一直看着廷尉府大门。
当看到甘罗穿着囚服从中行出时,所有人都下了车,脸上带着笑,向着他们的世家领袖迎了上去。
他们脚踩着三大世家鲜血染黑的青石砖,在澹澹血腥气中轻轻微笑,开怀大笑,说着恭喜,贺喜,真是好生欢喜。
纲成君蔡泽也在其中,老人因为身体年龄原因挤不到甘罗身边,便在人群靠后处诚挚微笑,说着和身边世家家主一般的恭维话。
犹如皎月为群星所拱的甘罗,心中并没有产生喜悦之情,脸上也没有脱离险境的笑容。
孟,西,白三大世家被灭满门,一众世家家主在三大世家灭门之地谈笑风生,这只有一种可能,此事尘埃落定已出结果。
只有这些世家家主脱离危险,他们才能笑的如此自然,恭维的话语才能说的流利,大多数人在生死未卜时的状态都不会好。
甘罗被一众世家家主簇拥着,前行不依靠自己双腿,而完全是一众世家家主的力量。他压下心绪,嘴角勾上一抹高贵的微笑。
“那竖子受了何等处罚?”
左眉上有一颗显着黑痣的中年家主脸上挂着遗憾,恨声道:
“陛下不公,仅是监禁其人,那竖子得陛下庇佑,当真是好命!”
心情好起来的甘罗昂起了头,看着远处那些看到马车,牛车汇集此处。便绕远路而行,穿着多有补丁黑麻布衣的咸阳民众。
一个身材肥胖,走路喘息跟在甘罗身边的上等世家家主察觉到甘罗心情变好,笑着道:
“想是上卿走的急,没注意二层牢狱,那竖子就被陛下囚禁在咸阳狱。”
临近马车的甘罗脚步一顿,由世家家主形成的队伍脚步却顿不下来,人群惯性将甘罗送上了马车。
“没有必杀的把握,我不敢忤逆他的意志,可这天下谁能杀得了他……万事休矣。”
甘罗低着头,将面目埋在双手中,高贵组成的嵴梁不再笔直。刚从咸阳狱中出来的他比谁都清楚,嬴成蟜不在咸阳狱。
数十辆载着咸阳大半世家家主们的马车,牛车在驰道上行进。车中的甘罗并不关心这支世家车队去往哪里,咸阳城只有一条驰道。
十一月三日。
长安君嬴成蟜被罢相邦,国尉两职,在天下各地都没有名气的姜商初入朝堂,便一步登天,为始皇帝拜为相邦。
李斯被罢廷尉一职,任廷尉正时间比李斯做廷尉时间还长的张图,继任李斯廷尉一职,位列九卿之一。
在秦功勋卓着的老将王齮晚节不保,因聚众谋反而被处死。廷尉府入其府邸抄家,得六金五十七钱。老将无子嗣,家中无仆人,宅邸被查封回归国有。
国尉府一众属员休沐后无人归家,不约而同的来到被查封,原属于王齮的宅邸面前。他们清理了地面上的鸟屎粪便,用罗网捉住了七只小雀。
一个半数白发,在国尉府当值,年俸八百石的老人突然情绪崩溃,一屁股坐在鸟屎上大声哭嚎。
“王公!阔是个孬种,鸟人,阔对不住你啊!阔该随王公一起去的啊……呜呜呜!”
叫阔的老人刚喊了两句,便被身旁几位年岁不比其小的同僚紧紧捂住嘴巴。
周围巡逻的城防军听到声响,看到骚乱,犹豫了一下便照着原来巡逻路线行走,走了四步还是转身行了过来。
在一众国尉府府员不善,慌乱的目光下。城防军递上未过门细君亲手缝制,其最为珍视的白色手帕给不断挣扎无声痛哭的老人。
“你这小娃知道王公?”
双手捂住阔嘴,忍着老友用力咬手痛苦也不撒手的老人问道。
“知道。”
城防军答道。
老人悲凉的心中有一丝喜色升起,但还没等这丝喜色散开。
“小子自小便闻武城侯大名。”
喜色,转变成更浓郁的悲凉。
“你不认识王公,何以徇私?”
城防军拿着手帕为痛哭的阔擦着眼泪。
“阔叔节哀。”
老人怔怔望着,国尉府官员们都怔怔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