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越双手用力拍在伏生肩膀,大声道:“你要想让儒家存活,要想让儒家大兴,就必须要做此事!我儒家连《论语》都能任他人注释得面目全非,还有何不能弃?非要温顺如此,才能打消陛下戒心。”
“陛下才会相信我儒家只求存续,别无他求。才不会在秦国全面禁儒,驱逐儒生出咸阳。才会在我死后调长公子回咸阳,授以太子之位!”
“让生去死!你去做此事!你在儒家威望胜生十倍,比生更适合为此事也!”
“越,已是个死人了。”
淳于越轻轻顺着伏生胸口,让伏生情绪平稳下来,笑着道:“陛下说不论官职高低,爵位几何,是儒家门生便能入得大宴。这便是给了儒家喘息之地,只要不去大宴便不会遭厄。但被李斯亲自告知的我,不可缺席也。”
“我若不出现,陛下怒火无从宣泄。帝王一怒,伏尸百万,那儒家便真要血流成河矣。你死是全你之名节,你活着,你之名节受损,能让儒家大兴。”
淳于越对伏生深施一大礼,躬身不起,诚恳地道:“儒生淳于越,请伏兄为儒家,活下去。”
伏生没有搀扶淳于越。
这位儒家学问精研最深的儒生红了眼眶,指着淳于越大骂。
“混账!你淳于越死在陛下刀下,赢得生前身后名!却要我去做这遗臭万年之事!儒家大兴,后世所有人都会记得你淳于越铁骨铮铮,不畏王权!而我,伏生!”
两行热泪顺着伏生双眼留下,伏生大拇指指着自己,全然不顾任何礼节地道:“阿谀奉承,卑躬屈膝,谄媚不堪,小人也!凭什么!此事!生不为!”
淳于越身子再往下低,低到他双膝磕在地面,低到他头颅磕在地面。
淳于越为瞪圆双眼,怒发冲冠,挂着两行热泪的伏生磕了九个头。
“子不语,怪,力,乱,神。然今日,越却想死后化为鬼神。待儒家大兴之日,向天下公布真相。兴儒之人,大儒伏生也。”
“屈原乃楚之莫敖,其效仿仙人彭咸投汨罗江而亡,也未能化为鬼神守护楚国。你此言,当生会信邪?”
楚国巫文化盛行,莫敖是楚国兼掌王族祭祀与卜祝的官职名。
能作莫敖,便是大巫。
楚人相信,莫敖能沟通鬼神。
伏兄,你会做的……
淳于越起身,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仪表,擦去额头尘土,拍去双膝灰尘。
“五日后,我在儒府等伏兄。”
淳于越出门,并为伏生带上房门。
伏生用袖子胡乱地抹去脸上泪水,小心翼翼地捡起掉落在地的《论语》。
他将这卷《论语》擦的干干净净,生怕上面沾染一丝尘埃。
然后,这位过了而立之年的儒家精研学问最深者。
将《论语》放在桌案上,像是一个失去了最心爱之物的孩子般。
伏在桌案上,失声痛哭,边骂边哭。
“混账,呜呜呜,为何死的不能是生,呜呜呜,为何要生如此活着,呜呜呜,为何此事只有生能做,呜呜呜……”
他特意将《论语》放在桌案最上端。
这个一生都在研究儒学的孩子,生怕自己的泪水打湿了《论语》。
当夜,儒府爆发了一场争吵。
儒家精研学问最深的伏生,和儒家隐性的领袖淳于越,大吵一架。
伏生从学术角度,认为儒家不应故步自封。
例如《论语》注释,长安君嬴成蟜的注释虽然不对。
但他回去后仔细研读,触类旁通,对儒学产生了新的启发。
例如墨子学儒,但因为其从儒学中得到的感悟不为当时儒家所接受。遂自儒家出走,创立与儒家并称显学的墨家。
这二者都证明,故步自封的儒家将难以进步。
他决定去长安君府,求取长安君嬴成蟜对《论语》的注解。
从另一个角度解读《论语》,并要求所有儒家门生一起解读。
淳于越大怒,斥责伏生这是背叛儒家。
言说嬴成蟜那竖子就是在恶意中伤儒家,曲解儒家经典。
伏生这是投其所好,是卑鄙小人,是畏惧王权之辈。
伏生亦大怒,言淳于越言而无信,言行不一,恶人先告状,提议将淳于越和四个去过楼台的儒生驱逐出儒家。
言说淳于越明明在朝上答应始皇帝,向长安君请教,转头就派人去恶意中伤长安君。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做出这等行径的淳于越和那四个儒生才是卑鄙小人,儒家没有这样的门生。
淳于越听说伏生要逐自己出儒家,反言要逐伏生出儒家,要伏生滚出他名下的儒府。
这场儒府发生的争吵持续了两个时辰,波及到了所有儒生,儒家就此分成两派。
一派以伏生为首,占在场儒生九成半以上。
一派以淳于越为首,占在场儒生半成不到。
造成如此巨大悬殊的原因。
一,在于淳于越与伏生争执时有意退让。
二,在于支持伏生的铁粉都是精研学问之辈,而支持淳于越的铁粉都是年轻活跃分子。
在全体儒生开始互相打嘴炮后,前者打后者就跟爸爸打儿子一般。
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淳于越就郡县制和分封制体制之争,不让全体儒生参与,此事无法洗白。
始皇帝最终没有根本废除分封制,且对完全支持分封制的隗状厚待至此。
让全体儒生都认为当日如果他们能发言,就是压死骆驼的泰山,始皇帝必然会选分封。
且就算是没选分封,也不会对儒家造成什么影响。
淳于越先前所说的什么灭顶之灾,纯属无稽之谈,根本站不住脚。
淳于越如果拿不出理由,就是平白让儒家失去了一个和法家争夺朝堂话语权的最大机会,是背叛。
伏生表示他当初帮淳于越说话,是淳于越赌咒发誓请他相信,并没给理由。
众儒生当场要求淳于越给出理由,淳于越无言以对。
恼羞成怒的淳于越,当场驱逐伏生那一派出儒府。
适时已是半夜。
宵禁早已开始。
巡逻城防军抓了咸阳九成半以上的儒生,将这些人送入廷尉大牢。
廷尉大牢,再次爆满。
犯宵禁者,最轻三日关押,最重枭首之刑。
以伏生为首的九成半儒生是被强迫赶出来的,且其中十数位都有官身,是博士署博士。
按秦律,三日关押。
这样,这些儒生便逃过了次日始皇帝的大宴。
儒府。
淳于越让剩下的儒生各寻屋室入住。
回到自己卧房,淳于越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遥想被放逐到上郡的嬴扶苏。
长公子,一定会回来的……
会回来做太子,会回来做秦二世……
……
大郑宫。
被淳于越思念,以为在上郡的嬴扶苏,正对着一个凤冠霞帔的女人一板一眼地恭敬行礼。
“扶苏拜见母后。天色如此之晚,母后小心夜寒。若是寻扶苏,唤扶苏一声便可,何需亲自前来?”
整个天下,能被嬴扶苏称为母后者,大秦唯有一人。
大秦皇后,阿房。
“你又出不得大郑宫,母后想你,也只得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