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泉是慈寿村有名的高人。
他是高人也是善人,传言他早年求佛问道,医巫皆通,能驱鬼邪,痛风恶疮等疑难杂症也是药到病除,名声很好。
慈寿村有座怪庙,此庙供奉之像诡诞怪异,不在佛道之间,在曹泉来之前,这座怪庙极为荒凉,狐不落户,燕不搭窝,据说有厉鬼盘踞,吸人阳寿。
曹泉来后,召集了十位胆大的村民,帮助驱邪,众目睽睽之下,曹泉高持符咒,口诵经文,刹那佛光直落,耀得鬼刹碎瓦亮若琉璃,庙中青灰厉鬼遇光而溃,惨然而死。
自此之后,怪庙不再古怪,曹泉坐镇其中,香火络绎不绝。
春时。
树上繁花盛开,田里荠麦皆青,曹泉坐在庙里,一身非佛非道的打扮。他正打着盹,有人前来拜见。
“那金坠子是我媳妇的心爱之物,她哪也没去,一觉睡醒平白无故就没了,家里仆人翻天覆地寻了两天,怎么也找不到,还请大师帮帮忙。”来者是慈寿村有名的富农。
曹泉照例瞥了眼后面的像,富农会意,当即买香来烧,这香又粗又大,价格不菲,烧起来更是烟缭雾绕,曹泉相貌平平,还有些跛脚,但被这狰狞神像一衬,倒真像是得道高人。
香火烧毕,曹泉起了一卦,告诉他那金坠是被老鼠叼走了,并告诉了他大致的位置,富农回家后派人一找,果然找到,当即前来拜谢。
拜谢之余,富农吞吞吐吐,似还有为难之时,曹泉让他但说无妨。
富农告诉他,自己有位亲戚,近日得了怪病,请了不少大夫都看不好,希望大师能前去看看,诊金定一分不少地奉上。
曹泉名声之所以好,也因为他治病行医之时,从不收穷人钱财,穷人病好后千恩万谢想要报答,他却只说你们的治病钱,村里的富人已帮你们付过了。
曹泉是个善人,善人不会拒绝帮人,他也是高人,高人不会拒绝疑难杂症,他随着富农一同去到了这位亲戚家。
这家人家姓康,是外乡来投奔富农的亲戚,前几年,土客之争尤为激烈,他们好不容易立稳了脚跟,康老爷年纪大了,常常精神恍惚,心心念念地说有人要给他下蛊,半个月前他喝了杯酒,称酒里有蛊,自此一病不起。
“蛊虫怕鸡,租一只黑翎鸡来,我可施法让它啄去蛊毒。”曹泉说。
“黑翎鸡?上哪去找这样的鸡?”康家人束手无策。
“用心去找,总能找到。”曹泉淡淡道。
果不其然,康家的仆人出门去寻,真找到了一只黑翎鸡,卖鸡的是一个干瘦的小丫头,这是她小时候从山里救的鸡,从小喂养长大,待它如亲,如今母亲重病,她不得已将它拿出来售卖。
康家花了不少的钱,租来了这只黑翎鸡,曹泉取了一张符,一羽黑翎,浸泡水中,让康老爷一并服下,果然药到病除,黑翎鸡物归原主,卖鸡的小丫头得了钱,喜不自胜,连连拜谢。
康老爷病好之后,带着家眷仆从一同上门烧香,曹泉名气更盛。
只是康老爷拜谢之时说了一句话,萦绕在曹泉心里,始终难忘:
“大师之德,已堪比圣菩萨了。”
圣菩萨……
慈寿村边有座山,名为广宁山,山上有座不大不小的佛刹,过去本没什么名气,香火寥寥,今年二月时,山上忽来了个少女,说要拜入佛门,除她之外,她身边还带了个少年,只是传言那少年昏迷不醒,俨然是个活死人。有人说那是她的哥哥,也有人说那是她的郎君。
三月山林有恶虎作祟,以人为食,她入山林降伏恶虎,收为坐骑,百姓道谢之余说,山中之患不止虎豹,她心领神会,几日后,作恶广宁山一带的匪徒被连根拔起,几个首恶当街游行,尽数斩首。
民间不知她姓名,只称呼其为圣菩萨。
之后圣菩萨坐镇藏经阁,闭关阅经,但困苦人家求医问诊,她从不拒绝,也有人装病卖惨,想谋求利益,都被圣菩萨一一出言点破,由武僧驱逐出山,时至今日,虽只过去两个月,但圣菩萨名声已一时无两。
曹泉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是在帮一个男子治好病后,那病是烟柳花巷沾染的,男子苦求曹泉不要声张,尤其不要告诉自己的妻子。
曹泉答应之后,男子说:“大师恩德之重,已不让圣菩萨。”
曹泉轻轻点头,他并未急着离去,而是在男子家中踱步了一会儿,他左看右看,问:“我看你家境还算殷实,为何这般冷清,没个一男半女?”
男子闻言,垂下头,为难之下说了实情,他与妻子结发多年,不知何故,始终难诞子嗣,为此他们还吵过许多架。
“何不纳妾?”曹泉问。
男子垂头丧气,说妻子娘家厉害,这房是他们盖的田是他们置的,他与妻子吵架也是处处让着,不敢闹到她娘家去。
说着说着,男子眼前一亮,他看着眼前僧不僧道不道的跛脚男人,试探性问:“大师可有法子?”
“广宁山上不是有佛刹,佛刹里不是有送子观音么?你没去拜拜?”曹泉问。
“早拜过了,香火烧了不少,肚皮子可一点没见鼓。”男人为难道。
“山上不还有位圣菩萨?”曹泉再问。
男人更不敢言,他知道那位圣菩萨的厉害,圣菩萨虽善,可眼光狠辣,他一身烟柳之病更是犯了大忌,如何敢去面见,恐怕寺门都还没踏进去,就被武僧用棍棒驱逐出来了。
“说是菩萨,却连普度众生都无法做到,这又如何成佛?”曹泉漫不经心地开口。
男人不敢应,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说:“大师有普度众生之德。”
曹泉轻轻点头,取出一张符纸,让他给妻儿就水吞下,天黑之后再让她独自来庙里拜见,他会送她一子。
男人面色闪过一缕古怪,却是一句也不敢多问,双手接过符纸,赶忙应下。
回到庙中,掩上庙门,曹泉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一个黑影从神像后走出,问:“收到慈老叶家的邀请了吗?”
“收到了。”曹泉点点头。
“那好,等偷了慈老爷家的佛宝,我们就赶紧离开吧。”黑影说。
“急什么。”曹泉说。
“你当然不急,窃物下蛊的坏事都是我来做,善人高人都是你来当,你当然活得滋润,我连个面都不敢露。”黑影抱怨说。
“我是你哥哥,亲哥哥,伱是我养大的。”曹泉平静道。
黑影沉默良久。
“我们明明不必这样的,哥哥,以你的道行,根本不需要背地里做这种事。”黑影说。
“不,必须要做。”曹泉神色坚毅,“我要向师父证明,我是对的。”
黑影再次沉默。
十多年前,曹泉本在佛庙修行,他对佛经生惑,问涅槃寂静究竟何解,师父告诉他,世上的时间分为无数的刹那,刹那是最短的时间,人活在每一个刹那的当下,而这个当下呈现着一种绝对的寂静,故而时间不是奔涌的,而是一种长久的寂,若能将这种刹那的寂静把握,就可成佛。
曹泉无法理解,如果世界是静止,飞驰的箭矢是静止的,那什么是动的呢?
“如何才能把握这一刹那?”曹泉问。
“我也不知,我尚在修行。”师父说。
“谁把握了刹那?”曹泉再问。
“修成正果之人。”师父说。
至于如何修成正果,就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曹泉不知何为正果,只是每每问经于师父,师父皆语焉不详,他问多了,师父便说:“你着相了。”
久而久之,曹泉甚至分不清何为相,终于有一天,他斗胆对师父说,佛已死。师父没有骂他大逆不道,他凝视许久,最后用苍老的声音说:“你着相了。”
曹泉不理会,问:“天下将乱,师父闭门内修,修到什么时候?未来兵戈至时,诸佛谁可佑我寺平安?”
“庙宇兴亡,自古有之,佛法不灭,肉身消亡又有何惧?”
师父说完,继续禅定,长须低垂,犹若坐化。
曹泉静跪良久,离寺而出,他要成佛,以歪门邪道成佛,以此证明苍天无眼,佛祖已死。
这十年来,他苦修武功,腿虽跛,但距离书中的金刚不坏只差一线,近日来慈寿村,他便是要求一佛宝,借此成无量金身。
佛宝在慈家,慈老爷视之若命,但如今老爷年事渐高,精神衰颓,所以决定宴请高僧一同鉴宝,说是鉴宝,其实是想将远近高僧聚在一起,询问长生之秘。
曹泉花了几个月时间在村里打出了名气,已被奉为圣贤再世佛陀涅槃,一向谨慎的慈老爷也写信邀他,他在连续拒绝三次后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你在害怕?”曹泉看向身边的黑影,问。
黑影半晌不语,终于道:“我近日听了关于那圣菩萨的传闻,心神不宁。”
“圣菩萨?”曹泉嗤之以鼻,道:“天下灭圣几成定局,她竟还敢自居圣字,真是不知死活……放心,我们同行十余年,当今天下真气充盈,跳梁小丑层出不穷,故弄玄虚之辈亦屡见不鲜,这圣菩萨区区一介女流,又有何惧?”
黑影本想说一统武林的道门门主也是女子,犹豫后终于没有开口。
“好了。”曹泉话语转淡:“今夜子时有女子要来求子,由你接待。”
黑影转忧为喜,“多谢哥哥。”
“你是我弟弟,我们一同孤苦过来的,我当然要对你好。”曹泉似是自言自语。
夜深,庙里传来动静。
曹泉听着那动静,心神不宁,他不明白,自己早在二十岁时就勘破了这些,如今又为何会为之所扰?
次日。
慈寿村有个少年返乡探亲,他是广宁寺里的弟子,据说慧根不错。
曹泉恰好撞见了他,起了逗弄之心,便与他交谈,闲谈之时他问起了关于圣菩萨事,少年告诉他,圣菩萨给他们讲过课,曹泉来了兴致,问圣菩萨讲了什么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