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说不出话来,幸好,他本就说不出话。
天渐渐暖和起来。
第二天清晨,小禾早早出门,她取了木材,手起剑落,忙活了一上午。
“这是我让武僧帮忙造的轮椅,以后你就坐这个出门。”小禾将造好的木轮椅推到了房间里。
自此之后,林守溪就坐在木椅上,由小禾推着出行。
小禾没什么急迫的事,所以向来走得很慢,像散步一样。
小禾带他去看过大夫。
大夫帮林守溪查探了伤势,大吃一惊。
“他是怎么活在这个世上的?”大夫一度吓得语无伦次,好久才缓过神。
“嗯,他确实挺该死的。”小禾平静地说。
大夫摇头,忙说姑娘你误会了,这少年伤势世所罕见,他外表看上去还好,可内部的五脏六腑却几乎被摧毁了,唯有心脏依旧鲜活,而他的咽喉几乎碳化,一点韧性都没有了,难怪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禾听完,连忙请大夫指点棺材铺的位置。
大夫帮忙指了路,小禾便推着林守溪去选棺材了。
林守溪想要阻止,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小禾推着自己。
途经一处市集,小禾停下了脚步。
远处很是热闹,像是在买卖什么东西。
小禾推着林守溪走过去看,只见他们是在拍卖一幅画,那幅画很是简单,画中只有几个简简单单的图形,图形隐隐约约拼凑成了一个夸张扭曲的人形,画的右上角写了两个字:睡佛。
听卖画人讲,这幅画所绘的,是一个睡罗汉,并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这个罗汉崎岖的从人至佛的崎岖故事。
小禾觉得这很荒谬,这画简直是稚童手笔,毫无美感,这样的画也会有人买吗?
接着,她惊讶地发现,台下的人将画的价格越抬越高。
“你觉得这幅画值钱吗?值钱眨一下,不值钱眨两下。”小禾问林守溪,问完之后,小禾还不忘补充一句:“对了,我不喜欢这幅画。”
林守溪识趣地眨了两下。
小禾点点头,表示他今晚不用睡棺材了。
小禾原本以为这卖画是场骗局,是卖画的大师托了人,故意哄抬价格,激起某些富商的猎奇与攀比之心,从而将它接下,但后来,小禾发现,这画师自己还认识,是她在某次剿匪时救下的人。
她质问画师为何要骗人,画师见是圣菩萨当面,不敢造次,连呼冤枉。
“你是当地最有名的画师,就可将这破画卖这般贵么,你这是欺负傻子?”小禾不悦发问。
“菩萨冤枉啊……菩萨须知,我养出今日的名声,花了足足三十年,这三十年里,我不仅走遍各大山川,还入过宫廷,人们都认可我,所以一幅画好不好不是由他们决定的,而是由我决定的,这不是我的专横,而是人们主动赋予我的权力,点石成金的权力。”画师真诚地说:“我今日卖这幅画,便是想知道,我的权力到了何种地步。”
小禾回头望去,见富商们还在为画竞价,越来越火热,也不知是喜是忧。
“可纵是你名声响亮,还是被强盗绑了。”小禾说。
“与我一起被绑的是位籍籍无名的书生,在圣菩萨来救之前,他就被杀了。”画师说。
“所以你没有骗人?”小禾最后问。
“当然没有,这是艺术!”画师掷地有声。
小禾若有所悟,她没有多为难这名画师,转身离去。
走着走着,小禾停下了脚步,问林守溪:“如果我赋予你权力,三妻四妾的权力,你还会娶多少个呢?”
林守溪一听,哪敢眨眼,只是很不巧,恰有一阵风沙吹来,猝不及防间,林守溪被迫眨眼。
眨了三下。
“三个?”小禾眯起眼眸。
林守溪连忙摇头,但他头部难以动弹,只能作轻微的颤抖。
“哦?三个还不够吗?”小禾刻意曲解他摇头的含义。
“……”
林守溪感知着身后凛然的杀意,噤若寒蝉,不敢造次。
之后小禾倒是没有去棺材铺,而是带他去河边转了转。
河边人家很多。
人多的地方,总免不了有奇人异事。
正在河边闲逛着,忽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冲撞出来,跑上大街,抱着脑袋仰天大喊,很是痛苦。
小禾推着林守溪过去看。
这个书生是当地有名的学究,写过不少赫赫有名的书,他不会修行,却对无数修行者的修心之路给出了根本性的指导,受人尊敬。
数年前,这位老学究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始潜心研读古籍,修缮他的作品。
但数月前,老学究却疯了。
众人连忙去拦,学究的老母亲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跑了出来,拉着儿子的手哭。小禾发现,这位母亲她见过,几个月前,这个老奶奶曾来广宁寺讨过治疗疯癫的药,她见老奶奶良善,便给了个方子,不承想这老学究的病比她想象中更严重。
老奶奶见到了小禾,忙喊:“圣菩萨救命。”
小禾借来纸笔,写了张符,溶入水中,让老奶奶给她儿子服下,喝完符水后,老学究渐渐归于清醒,他谢过了圣菩萨,失魂落魄地回屋。
小禾心中疑惑,跟了过去,询问他疯癫的原因。
老学究告诉她,他疯癫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误解了自己,所以疯了。
“误解自己?”小禾倍感疑惑。
“嗯,我十年前写过一本讲述道境的书,但几个月前,我再次翻开,却没有读懂……与其说没有读懂,不如说是曲解了十年前的自己。”老学究喟然长叹,说:“十年前,我的想法好像是对的,但现在,我却再走不上那条对的路了。”
“是因为年事渐老,力有不逮吗?”小禾问。
“也许是,也许不是。”老学究说:“或许只是因为十年前的我没有表达清楚……文字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达意,字在落到纸上的那刻起,人的本意或多或少会被文字所曲折,哪怕我是它的作者,回望审视之时,我也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小禾似有明悟,她轻轻点头,继续问:“那您又为何会疯呢?”
或许是思虑成疾,这一次老学究没能给出回答,他坐在椅子上,形容越发苍老。
小禾推着林守溪告辞离去。
小禾知道,老学究口中的误解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误解,而是文字对人天然的束缚,这是必然的事。
但她与林守溪之间,却有许多世俗意义的误解。
是该将它们消解了。
时间又过去了七天。
这七天里,小禾每日推着林守溪下山,走走看看,寻访风土人情。
七天后,林守溪的手脚依旧不能动,但咽喉倒是恢复了不少。
这是小禾的强制要求,她希望林守溪能快点说话,所以让他着重疗养咽喉,于是这些天,他内鼎炼出的丹药,几乎都朝着喉咙倾斜了。
可以说话后,林守溪当然无法避免小禾的拷问。
佛钟敲响。
夜深人静,门窗紧闭。
屋内。
小禾拿了根小木棍,将林守溪的脑袋当成木鱼敲了敲,严肃地说:
“我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解释,不许再弄虚作假,若再骗我,我今晚就离开,并且绝不会原谅你了。”
三个月过去了,小禾的心情早已平复,这期间她想过很多,心中数度天人交战。此刻她的言下之意也很明显:林守溪还有被原谅的机会。
不过这次机会须他亲手把握。
林守溪嗯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准备说话——他的肺部还是碎的,吸气时宛若刀割。
终于,他开始坦白起了往事。声音依旧虚弱沙哑:
“我与楚映婵之间的事要从拜师后说起……”
他刚说完第一句话,就被小禾清叱着打断了。
“等等!”小禾神色错愕,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你和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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