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山村没有名字。
因为这里的村民都觉得没有起名字的必要。
不过束观来到这里不久之后,自己给这村子取了一个名字:桃源村。
当然,这件事情他没有告诉老瘸子。
毕竟那时候他才三个月大,三个月大的孩子如果开口说话,会吓坏很多人的。
特别是他当时还长了一身脓包,模样很丑陋,束观怕村里其他人直接把自己当妖怪给浸死在村外的小溪中。
真的,这村子里的村民很信这些。
这一天,束观坐在桃源村村口的晒谷场的边上。
这是某一个春日的下午,惊蛰刚刚过去没几天,田中的秧苗才刚刚插下去,自然没有谷物可以晒。
不过晒谷场上并不空荡,黄泥夯实的地面上晒着很多蕨菜,暗绿色的菜叶晒干之后呈现一种皮革般的光泽,就像在黄泥地上铺了一层地毯。
这种野菜在雨水节气过后,就会自村子周围那些悬崖峭壁下的山林间疯长出来,桃源村的村民家家户户都会采摘一些,晾干,腌制,储存在大大小小的罐子中。
这是他们接下来一年中饭桌上很重要的一道菜肴。
以前束观一点都不爱吃蕨菜,但是这一世,他已经吃了三年多了,一开始是不得不吃,然后也就慢慢习惯,再到慢慢喜欢,特别是加上辣椒,腊肉一起炒的话,他一个人能干掉两碗饭。
蕨菜,辣椒,腊肉。
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束观初步判断这个小山村,应该是在长江流域中游地域,很可能就在湖北湖南一带。
不过,这只是束观最开始的判断的判断,随着他在这个小山村中生活了几年,在越了解这个村子之后,他就不敢确定这个村子到底是在哪里了。
其实就算搞清楚了又怎么样呢?
没有任何意义。
坐在一片暗绿色蕨菜叶的海洋边缘,闻着初春的微风吹拂间送来的浓郁的菜腥味,束观叹了口气。
他此时坐在一张长条板凳上,双手支撑在身体两旁,一双小脚却还够不到地面,只能凳面和地面之间晃来晃去。
束观抬着头,看着天空,就像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因为他能看到的天空真的很小。
就算在这个整个桃源村视线最好的地方,他视线中更多的还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崖。
那些山崖极为陡峭,山崖下方还可以见到一些树木藤蔓,但越往上树木就越稀少,等过了崖壁的中部,就只剩下了光滑如镜的崖石,就算是最灵活的猿猴,也难以在那些崖壁上攀缘。
桃源村,就被这些高崖团团围在中间,像一口深井。
桃源村在井底,四周的山崖就是井壁。
也很像一座监牢。
桃源村唯一和外界相通的地方,就是束观当年漂下来的那条小溪。
小溪自两座山崖间隙处流出,最窄的地方,也就仅容刚出生的小婴儿穿过,而那处的溪水又深又湍急,根本无法让人立足,崖壁上的岩石极为坚硬,以这个山村中那些原始而简陋的铁器,也没有办法将那处崖壁缝隙凿地更大一些。
所以,住在这山谷小村中的人,是没办法出去的。
至少正常的人类绝没有可能翻过那些悬崖峭壁出去。
而桃源村中的生活着的,都是一些普通人。
关于这一点,束观已经非常肯定。
至于那些围绕着村庄的悬崖峭壁的外面的情况,当初束观从天空中坠落下来的时候,也已经看的很清楚了。
山的外面还是山。
连绵数百里的崇山峻岭。
所以他们这个藏在深山中的村落,也基本不可能被外面的人发现。
这就是束观将这个村子起名叫做桃源村的原因。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其实上一世的束观,虽然混的不怎么样,但读书的时候,却是不折不扣的学霸,各科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而且平常阅读面极广,属于那种什么都懂一点的通才人物。
否则他也不可能知道蕨菜只会生长在长江流域以北这种冷门知识,然后又凭借桃源村周围的一些植物,推断出这个山谷大致所在的地域范围。
而高中时期背诵过的那篇《桃花源记》,他现在依然记得大部分的词句。
他现在所在的这个村庄,和《桃花源记》中的记载很像。
甚至风景都很像。
就像村外那条小溪旁的山坡上,真的有一片桃林,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清澈的溪水之上就像飘着一朵朵粉色的云朵。
世外桃源,田园牧歌,诗和远方。
对于生活在现代大都市中的人来说,是内心深处永远的一丝骚动。
但是你让一个在大都市生活习惯的人,在没有手机,没有wifi,没有游戏,没有娱乐八卦,没有微博,没有朋友圈,没有聚会轰趴的穷乡僻壤呆上一个月试试。
绝对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做不到。
束观也做不到,可是他没有办法。
今年四岁的束观,坐在比他的身子长一倍的板凳上,抬头看着上方那片小小的天空,眼中充满了忧伤和绝望。
这种忧伤和绝望,甚至从他脸上的每一个个坑坑洼洼的麻子中渗透出来。
他身上的脓疮,已经被收养他的那个老瘸子治好了,用的是一些老瘸子从山林中挖来的一些草药,但是却留下了一些后遗症,那就是束观全身上下都长满了一个个黑色的疙瘩麻子,包括脸上。
现在束观最怕的事情,就是每天早上洗脸,看着脸盆清水中自己的那张脸,真的忍不住连隔夜房都会吐出来。
不过这个村子中没有镜子,所以束观没有真正看清自己到底丑得有多么惨绝人寰,但是关于这一点,他可以从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中体会到。
就像此时正从晒谷场边追逐玩闹跑过的那几个小童,大的七八岁,小的两三岁,当看到坐在板凳上的束观之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厌弃的神情,隐隐间还有些恐惧。
束观朝他们笑了一下。
于是那群孩童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小女孩,直接吓得哭了出来。
“我们不会带你玩的!”
孩童中看似一个领头的大男孩,朝束观挥了挥拳头。
“我们离他远点,谁都不要理那个小麻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