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僧人气势汹汹而来,徐凤年脸色有些尴尬,怕倒是不怕,就是难免有些心虚。天底下任何一个当爹的,谁不会恼火有人竟敢坑蒙拐骗自己闺女的王八蛋?当年李东西离家出走偷溜出两禅寺行走江湖,怀揣着小二百两银子,估计是她爹在寺中讲经说法积攒好多年的家当了,结果一遇上他们三人,胡吃海喝,很快就穷得叮当响,估计这位女侠回家后说漏了嘴,给白衣僧人记恨上了?徐凤年理亏,只好强颜欢笑,打定主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白衣僧人步子大走得快,身后其实还跟着一位妇人,算不得多漂亮,而且涂抹脂粉稍稍厚重了些,原来李东西当年在梧桐院往自己脸上挂半斤胭脂,那是有家学渊源的啊。白衣僧人风风火火来到徐凤年身前,指着徐凤年的鼻子就兴师问罪道:“我闺女东西和我徒弟南北呢,听说你小子早先嫌多两张吃饭,就把他们赶去西蜀南诏了,这就是你们清凉山的待客之道?回头让我瞅见闺女要是瘦了几斤,你信不信我去你们家门口骂街去?”
来到白衣僧人身旁的妇人先是对徐凤年展颜一笑,然后扯了扯李当心的僧袍,小声碎碎念道:“什么我不我的,得自称贫僧。东西回山后跟你说多少遍了,高人就要有高人的气度风范,东西不总说当年跟她一起游历江湖的剑客,叫什么来着,老黄?她就能一眼看出高手身份?李当心,你再看看你,像话吗?”
白衣僧人显然还在气头上,冷哼一声,只是稍稍改口道:“信不信贫僧去清凉山骂撒泼打滚去?贫僧今儿也就是没带那把磨了无数遍的刀……”
妇人应该是比自己男人多出许多人情世故,咳嗽一声,打断白衣僧人的威胁言辞,扭头对徐凤年笑着解释道:“王爷,别听这光头瞎说,根本没什啥刀不刀的,其实就是咱们寺里老主持砍柴劈柴的玩意儿,东西她爹就是挂念那颗老光头……哦不对,是挂念他师父,所以呢,时不时拿出来磨磨刀,怕生锈喽。老方丈没留下什么东西,也就一把柴刀,一部手抄金刚经,和那口每日劳作归来后洗手的大缸,唉,柴刀和经书还好说,拿了就拿了,那口缸就沉了些,只得放在寺里不去动了,否则咱们东西将来的嫁妆也能多一样物件……”
白衣僧人无奈道:“哪有把水缸当女儿嫁妆的道理。”
妇人白眼道:“江南道多少名人雅士都喜好用缸底淤泥制壶?值钱着呢!”
徐凤年微笑附和道:“对啊,我曾经见过江南卢家的礼部卢老尚书就用过一盏名壶,正是早年去两禅寺烧香时,变着法儿跟老方丈讨要了十几斤泥制成的。”
妇人顿时眉开眼笑,看待这位没啥架子的年轻藩王愈顺眼了,“对对对,可不是!”
然后她对白衣僧人瞪眼道:“好好说话,莫伤和气!”
李当心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一物降一物,媳妇话,比圣旨管用。
韩桂这时候好不容易能插上话,稽行礼道:“贫道小柱峰青山观韩桂,对无禅僧人神往已久。”
李当心看着这个佛道之争前名声不显的武当道士,比起对待徐凤年,就多了几分笑脸,潇洒还礼道:“韩真人有礼了,此次莲花峰三场辩论,你我二人在最后一日的第三场,到时候还望韩真人嘴下留情啊。”
韩桂笑道:“贫道委实当不得真人的称呼,两禅僧人喊一声韩道人即可。”
李当心哈哈笑道:“道人道人,得道之人,道士道士,证道之士,真人真人,求真之人。贫僧还是喊你韩真人比较好,若是王重楼在此,贫僧倒是不妨喊一声王道士,如果洪洗象站在身前,那就要真得尊称一声洪道人了。”
韩桂笑而不语。
李当心瞥了眼韩桂那清澈的眼神,收敛了锋芒,轻声感慨道:“你们武当跟龙虎山确实不太一样,若是那帮黄紫贵人听到这话,不要说希字辈的老道士,就是凝字辈的,这会儿也该火冒三丈不清净了。”
韩桂平静道:“非是武当道士相较龙虎山天师府心境清净更长,只不过两山修习道路不同,但终归殊途同归,贫道师父和王掌教就对龙虎山老真人赵希抟,极为尊敬,数次邀请老真人来我武当论道,老真人每次只要途经北凉,也从不因门户不同而拒绝。贫道就两次亲耳旁听赵老真人说那三教合一,获益匪浅。”
白衣僧人笑问道:“如果贫僧没有记错,正是你们武当吕祖倡三教合一?那么试问到底是谁的一?”
韩桂不作思量便脱口而出道:“吕祖曾言道同器殊,这是三教合一的根祗所在。以贫道浅见,不知其是,却略知其非。就是这个一,未必在参禅到深处无禅可参的无禅高僧手里,也未必就在如今恰逢灭佛盛道的武当山上,一样未必在那些饱读诗书最擅清谈的登山读书人口中。”
李当心再次摸着自己的光头,眼神中似乎颇多欣赏,点了点头,歉意道:“贫僧三次无礼试探,韩真人别怪罪。”
韩桂笑道:“无妨无妨。”
一行人结伴登山,白衣僧人跟韩桂随意聊着武当风土人情,既无佛教机锋也无道家玄机,如同他乡遇故知,言语都是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白衣僧人有意不理睬徐凤年,大概是怕自己又忍不住找刀砍人去了?一个男人,遇上抢自己媳妇的,那是二话不说就拎刀砍人的,遇上抢自己闺女的,砍不砍,除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品性到底如何很关键,再就是得看闺女她娘亲的态度了。此时那位李东西的娘亲或者说是南北小和尚的师娘,对徐凤年则极为和颜悦色,虽说不是丈母娘看待女婿越看越欢喜的眼光,但也像是路上偶遇了一个对自己闺女有那么点想法的晚辈年轻人,谈不上会多么刻意热络,但肯定不会拉下脸对待。妇人也是心大得无边无际,一开始还有些端着姿态,毕竟眼前年轻人那可是西北重藩的第一号人物,可很快就水到渠成,唠唠叨叨家长里短起来,埋怨到了北凉境内,花起钱来真是厉害,尤其是当你东西从北凉回去后捎了好些胭脂水粉,早就用光了,结果她如今去那幽州铺子一看,那价格真是死贵死贵的。
说到这里,妇人就很是感谢了徐凤年几句,说东西那闺女当年不知轻重,离开清凉山王府的时候一口气就收了那么多昂贵礼物,然后妇人就自顾自笑起来,坦然如今要她还钱那是绝对还不上的,这趟走得急也没带回礼,家里那些积蓄早就给她败光了。徐凤年听着妇人毫不忌讳自揭其短的絮叨,徐凤年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竖起耳朵偷听两边动静的小道童清心就奇了怪了,师父一个道士跟大名鼎鼎被誉为“肉身菩萨”的白衣僧人谈得拢就已经够奇怪的,这位堂堂北凉王也能跟那妇人说得来?
白衣僧人李当心是莲花峰争论最重要的人物,作为当代两禅寺主持,本身就是天下佛教执牛耳者,而徐凤年也是武当头等贵客,故而这一行人就直奔山顶的武当主观紫阳宫落脚,武当原本倒是没有这般给人划出三六九等的习惯,只不过很快武当山就现他们不讲究,登山访客却是最讲究介意了,是从客人嘴中得知,原来隶属于武当山道教的九宫三十六观,竟然在江湖上早就有了座次之分高低之别,能够在九宫下榻那是最能彰显官场身份和江湖地位的事情,如果能跻身三十六观中的上八观休憩,也值得沾沾自喜一番,随着香客增多,尤其是那拨江南淮南两道世族名士的到来,许多远离主峰的下八观也人满为患,以至于不得不闭门谢客。
就在徐凤年和白衣僧人一行人前脚由紫阳宫后门走入的时候,就有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火急火燎跑到韩桂身前,哭丧着脸小声道:“师叔祖师叔祖,山上新来了一批贵客,掌律真人亲自陪同他们游览了咱们主峰,客人们也不似寻常提出诸多要求的外乡人,没有非要在山上落脚休息,说是在山脚小镇客栈订好了房间,可掌律真人亲口话了,说这几位客人怠慢不得,要咱们就是变也变出三四间雅静厢房来,我师父和几位师叔都急死了,好不容易在紫阳宫才找出两间来,再多可就真真办不到了,临近山顶的神霄观太虚观也都为难,说连柴房也腾出来给客人住了,那么咱们总没有让客人一半留山一半下山的道理吧?”
徐凤年当年在山上练刀,跟清宁两辈的道士大多打过照面,他又是过目不忘的,就笑问道:“宁和小道长,谁啊,这么大的面子?”
当初小道士曾经在山门口,陪着那位骑牛的太师叔祖一起迎接过眼前人,自然知晓徐凤年的身份,小道士赶忙行礼道:“回禀王爷,听清风师叔说是上阴学宫韩先生的学生。”
徐凤年恍然大悟,先前收到过一份来自流州青苍城的谍报,说是韩老先生继续西行烂陀山,但是听说武当山要举办佛道之争后,就让数位弟子返回凉州,与那位独去蓟北的酒中仙人常遂在武当山会合,老人只带着孙女韩国秀和那几名护送之人继续远游。徐凤年当时只敢奢望韩谷子弟子之中能有一个留在北凉,如果是兵法大家许煌那是最好,若是性情洒脱的纵横士司马灿也不错。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徐凤年感到有些遗憾,如果仅是一两人来到武当山,多半是板上钉钉要为北凉效力了,可连常遂都来了,恐怕就意味着一个也不会留在北凉了。徐凤年心中叹息一声,笑道:“宁和小道长,你去跟你师父说一声,就说把本王那间屋子让给这群客人,本王猜那间屋子住两三人总是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