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晋棋师的惊呼,在秋亭外也弓发了—些骚动。
只要是会下棋的人,哪怕仅仅是简单学过一些,都必然听说过洞明大师的名字。在棋枰强者辈出的烂柯寺周边,百余年来,他是唯一公认瓦山第一高手,即便是在世间,也是最绝顶的人物。
洞明大师还是年轻僧人时,便已经展露自己在棋道方面的无上智慧,负责镇守瓦山三局棋最后一关长达十余年时间,当他中年时不知何故忽然间消失无踪,听说早已圆寂,但在世间棋者心中,依然是最传奇的人物。
南晋棋师看着亭中的老僧,想着这位老僧不知被多少棋手视为祖师爷,身体难以抑止的颤抖起来,颤声说道:“您还活着?”
老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没有想到世间还有人认得我?”
南晋棋师兰于稍微镇静了些,急忙跪在蒲团上大礼参拜,恭恭敬敬说道:“学生自幼在道场里观看祖师爷画像,所以识得。”
老僧叹息说道:“当年云游南晋,与小祈下过一盘棋,没想到他居然一直记得。”
听大师提到自己的芯师,南晋棋师不敢插话,只是终究还是无法压抑住心头的疑问,问道:“大师,您为何消失了这么多年?”
老僧沉默只刻后说道:“很多年前,一个少年来到烂柯寺,棋力惊人,横扫寺间诸僧,于是我下瓦山与他对了三棋,前两局胜负各一,到了第三盘残局,我与他因为对某个连环劫的算法不同产生了争执。”
“那少年骄下到了极点,大概是急了眼,所以说话也越来越难听,那时我不知何故动了嗔念,竟鬼使神差打了他一掌,少年吐了。血,骂我无耻,恨恨而去,我事后静思当日之事,发现他的算法才是正确的,不由大生悔恨之心,经歧山长老点化,就此远离棋枰,隐居不问世事,以修行来化解当年之悔。”
南晋棋师闻言大惊。
他自负棋艺惊人,虎跃涧旁那道乱木局,也难不住自己,但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能够在棋枰之上胜过洞明大师,就算对方多年不摸棋盘,他依然没有任何可能获胜,可洞明大师中年棋力最盛之时,竟有人能与他平分秋色!
当年的少年究竟只谁?
南晋棋师默默算了一下时间,一个他最崇拜的传奇名字渐渐浮上心头。
只是当着洞明大师的面,他自然不便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又问道:“那大师今次为何会再次出山,主持瓦山棋局?”
老僧静静看着帷布,没有说话,但已经做出了回答。
能够让这位一位棋界祖师重临人世的,自然便是桑桑。
棋盘很大,棋子也很大,需要用专门制造的木叉,把棋子运到自己想要落下的地方,宁缺想要帮忙,却被桑桑拒绝。
看着她全神贯注的模样,竟是忘了咳嗽,精神更是不错,宁缺放下心来,便专心透过帷布的缝隙去看棋盘上的局面,虽然他看太懂。
南晋棋师能够看懂,只不过现在他要比在虎跃涧旁安静很多,不再那般上蹿下跳,而是规规矩矩坐在蒲团上,看着落子安静无声,显得非常老实。
他不认为桑桑能够胜洞明大师,甚至哪怕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他认为今天这局棋更像是自己在宫廷里和皇后娘娘下的指导棋。
因为棋道绝对不是单纯的计算,至高深处需要的是智慧、经验甚至是难以捉摸的感觉,残局再精妙终究是活的,对弈之时,棋盘对面的人却是活的,就算桑桑是天算之人,能够以不可思议的计算能力,强行破解乱柯残局,又如何能够算出对手心里的想法,尤其是洞明大师这样深不可测的棋者。
然而棋局的发展,和南晋棋师的想像完全不一样。
秋亭里大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渐渐增多,却依然维持着均势。
南晋棋师确认,不是因为洞明大师年老体衰,从而棋力下降的缘故,因为白棋比他在道场里曾经看过的那张棋谱走的更加精妙,构形起势宛若羚羊挂角,根本无迹可寻,真真是妙夺造化,哪里是能够算得出来的棋路?
在这样的情况下,棋局维持着均势,那么只说明了一件事情,执黑棋的桑桑,在棋道上的水平,竟丝毫不逊于洞明大师!
在南晋棋师的眼中,此时黑棋的行法,与洞明大师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冬道路,纯粹靠的是不可思议的镇密计算,镇密到了极致,便不再有任何漏洞,竟渐渐散发出了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黑棋落下第一子时,便似乎已经想到了一百步之后,其间的线索隐藏在飘渺的棋道中间,普通人根本无法想像,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黑棋在中盘的实地争夺之上,又是那般的冷酷无情强硬,如同天意降临世间!
南晋棋师看洞明大师的白棋时,便觉得自己仿佛融进三春景里,温暖美好地不愿醒来,看桑桑的黑棋时,却觉得自己仿佛来到冬瀑之前,看积雪山崖溅起寒冷的水花,清醒无比地感受着那份美丽与疼痛,想离开却又舍不得。
一时春暖一时冬寒,一时湖上一时瀑前,这名南晋棋师看着这样的棋局,真是愉悦畅快到了极点,仿佛修行者吃了通天丸一般,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随时可能要飘到亭上,美好的仿似不在人间!
在黑白棋子间移动目光的过程里,他偶尔会清醒过来,看着黑棋不禁生出些许疑惑,总觉得这股肃杀的棋风有些熟悉,似在哪里见过。
他心想大概是被洞明大师重现人世震惊,所以弄得有些恍惚,看见什么好东西便总觉得眼熟,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随后便忘了这件事情。秋亭里,大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越来越密。
黑白两色在棋盘上竟生出了一种相融相生的感觉,显得完美而衡定,南晋棋师怔怔看着棋盘,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