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的信心在于他从来不是一个人战斗,他的身体里有很多人,此时河畔也有很多人,那些人是道门和东帐王庭的修行强者,不是普通的骑兵,宁缺即便是真正的万人敌,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些强者的攻击。
宁缺也注意到了今天局面有些诡异——那些修行者面对自己的铁弓,竟是没有任何人选择退却暂避,而是舍生畏死、前仆后继地攻击。
被他斩断手臂的的修行者,换了只手握着兵器再次杀了过来;被他切掉腿的修行者,竟也蹦跳着继续跟着同伴继续攻击;那些人脸色苍白,每次跳跃便会溅出很多鲜血,随时都会死去却毫不在意,画面异常恐怖。
恐怖的画面意味着恐怖的战斗意志。宁缺站在礁石上,不停挽弓拉弦,将靠近自己的敌人一一射杀在湍急的河水里,神情不变,内心却起微澜:如此强大甚至不似人类的意志,怎么会出现在这些人的身上?
忽然间,他注意到这些修行强者的眼睛都有些问题,不似普通中原人的黑色,也不似蛮人常见的棕色,而是很古怪的灰色,暗淡的就像是天空里的铅云。
两百余名修行强者向着河水里冲来,围拢然后攻击,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他们的情绪都是那样的冷静,甚至显得有些麻木,他们灰暗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畏惧,只能看到噬人的杀戮**,甚至近乎于自毁的气息。
看着这数百双灰暗的眼睛,宁缺觉得自己被数百只饥饿的野狼所围困,周遭的空气变得有些寒冷,生出强烈的警惕,双手的动作渐渐变缓。
——放缓动作并不是要减缓攻击,而是要求每次攻击都能取得最好的效果。能直接将对方腰斩或断颈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么也务求要切断对方一只脚,让对方行动困难,减缓对方狼群般的攻击密度。
如此谨慎,是因为内心深处浮现的危机感。此时的河面上到处都是道剑与羽箭,天地气息被数百道念力切割的混乱不堪,他的攻击再如何神速,每次也都要付出一些代价,哪怕是一缕念力、一根寒毛的代价。
再微小的代价累积多了,也会影响到最后战局的胜负,比如蚁穴于千里长堤,比如铁勺于坚固的囚房,宁缺必须谨慎小意,更何况这些饥饿狼群般的修行强者们灰暗的眼眸让他联想到隆庆修行的那种恐怖**,他不会忘记,隆庆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隐在山林里的对方肯定是在等待机会。
河水依然湍急,云雾散去无踪,天空里没有烈阳,只有清淡的光线,照亮山崖怒河里的厮杀以及不远处崖下碧蓝的腰子海。
宁缺继续向对岸行走,不停有人在他铁弓之前倒下,只是倒下的速度要比先前缓慢了很多,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如凝重的神情。
隆庆确实是在寻找机会,而且他确定机会一定会出现——他和宁缺彼此之间太过了解,阴谋诡计那些手段没有太多意义,境界修为以至**都坦露在天空与阳光之下,所谓的局只能是明局,那么一切都可以推算。
在数百名修行强者不畏生死的连续攻击之下,宁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浑,也必然会逐渐消耗,他再如何谨慎,也终究会露出漏洞。
林叶洒落的斑驳树影在隆庆的脸上,仿佛增添了无数道伤疤,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河间的战斗画面,看着宁缺走下礁石向自己走来。
宁缺控弦的动作依然那般稳定,脚步也是那样稳定,但……太稳定。
他举手挥弦,投足入水间,节奏精确地难以想象,然而正是这种绝对精确的节奏,反而生出一种略显生硬的感觉。
最开始战斗的时候,宁缺曾经表现出来的那种自如感觉,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鲜血和残肢磨励的不知去了何处,他只能凭借精确来控制整个战局。
想要控制,那意味着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
这就是隆庆一直等待的机会。
山林里忽然生出一道寒冷死寂的阴风,十余只飞鸟惊的呀呀乱叫四散飞去,却未能越过林梢,便被那道阴风冻僵了身体,摔了下来。
地面出现一层浅浅的霜,那道霜一直延伸到林外,直至到了河畔,冻住了最先上岸的几朵浪花,然后生出千层雪。
隆庆的身影像幽灵一般,出现在湍急的河水上,出现在宁缺的身前,他的身后是两道仿佛车辙般的印迹,淡淡印在那些冰霜之上。
林间河畔的冰雪异像,是因为他在这瞬间,毫不犹豫释放出所有的寂灭气息,暴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直接扑杀到宁缺的身前。
其时,宁缺刚刚拉动铁弓弓弦,将一名强悍的东荒武者射成两半,他的右脚刚刚上抬,将要踏上前面那颗有些湿漉的礁石。
他举手然后投足,其间自有节奏,不为河面上那些恐怖的剑意刀风所破,只要保持这种节奏,他便可以一直前行,不用停留。
隆庆有力量打破他的节奏,而且正是在他节奏最关键的那个点上。
一朵幽寂的黑色桃花,带着难以形容的寂灭意味,居高临下,轰向宁缺的面门!
宁缺的左手握着弓柄,右手刚刚离开弓弦,正在揽雀尾的后续动作里。
电光火石间,宁缺收回右手,握住铁弓下端,左手握着铁弓中段,双手向前一顶,挡在那朵黑色桃花之前。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早就料到隆庆会在此刻出现。
但只有他自己和隆庆知道,一气呵成,并不是水到渠成,他的节奏被打破,念力被耗损,揽雀尾的右手想要扶山阿,终究还是欠了一分。
隆庆站在礁石上,面无表情看着他,双脚稳定如生根。
宁缺端在河水里,右脚还没有落到礁石上,摇摆难定。
黝黑的铁弓,抵着幽黑的桃花。
湍急的河水在这一瞬间安静了片刻。
然后,轰的一声巨响!
隆庆脚下那块黑色礁石碎成无数碎末。
恐怖的气浪向四面八方扑涌而去。
河面上出现一道清晰的有如犁出来的深痕,那是水面被切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