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座下,有个青年仰头望佛,背影渺小如蚍蜉。
童子凑近,对着那背影试探着呼唤:“李郎?”
青年转头,童子见没认错人,松了口气。
“李郎原来在这儿,叫我一番好找。潘翁唤我请你过去呢,快随我来吧。”
“走。”
青年戴上风兜,越过佛殿的朱槛,衣角带出几缕檀烟,把声声梵音抛到身后。
……
李蝉进中兰院时,桌案上都已收拾干净,潘谷坐在椅子里,手边放着那两个官皮箱。
这位墨仙人神情有些疲惫,态度还算沉静,眼里却透着难抑的激动。仿佛阅尽花丛者,虽仍爱花,也再难拾当初的热情,却又见到一抹从未见过的颜色,整个人都好似回到了少年时。他挥退童子,请李蝉入座,手抚官皮箱,“这是郎君的手笔?”
“正是。”
“好,好!”潘谷连说两个好字,手仍放在官皮箱上,“日前我听说有人一日画尽《万灵朝元图》,只以为是三人成虎的传言,没想到,竟真有人能描摹出此图的神韵!你就是那洗墨居主人?”
“潘公真是消息灵通。”
潘谷眉毛一抖,诧异道:“似乎希夷山也在找那洗墨居主人……没想,你竟会来找我。”
“我近来打听过潘公的消息。””李蝉喝了些热茶,端着青瓯,拇指摩过碗沿的“千峰翠色”四字,“潘公虽然每岁向希夷山贡神瀵墨千斤,却与那道门圣地没有更多的交际。何况,希夷山纵然势大。”他微微一笑,“也不会轻易在玉京城劫杀京畿游奕使。”
“李郎原来是朝廷的人。”潘谷恍然。
若旁人听到了这等机密,多半会在心中斟酌一番,避免卷入希夷山与朝廷的事,而这位墨仙人独爱品玩字画,为制墨而周游天下,寻觅良材,从不挂心江湖庙堂的纷争,直接移开了话题。
“昨日在辛园中,见到那张鬼图,便隐约觉得李郎的画道非凡,可惜未能仔细端详。”潘谷看了画箱一眼,“今日却有幸能观摩这份摹本,便一点遗憾都没了,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能否留下这些画,观赏一段时日?”
李蝉一笑,“这回上门拜望,这些画儿,就是贽礼了。”
潘谷微微一怔,喜出望外,“如此大礼,实在受之有愧。”抚须沉吟,“李郎赠来这些画,全了我一观《万灵朝元图》的夙愿,当年老朽曾入禁中,也见过《万灵朝元图》的部分,话说那分水青牛图,画圣用了西蜀的天水分色之法,我看李郎的画法,也一般无二,没想到李郎如此年纪,竟然也精通了百家画风。”
“不敢称精通各家画风,只是行笔用墨的技法,大都有些相似之处,我也只是照着现成的画作临摹。”
李蝉谦虚一句,潘谷却更加感慨:“这便是一道通则百道通了……”
……
中兰院里的一番丹青探讨过后,青年告辞离去,带走了墨仙人赠予的三两紫玉光。
潘谷关上那两个花梨木官皮箱,妥当收好,童子入室点香,好奇问道:“潘翁,那李澹作画就这么厉害?”
“当然厉害,便说昨日辛园雅集中,他留下一幅图,便不拘于物象,已生出气象了。”
“物象……”童子露出不解的神色。
“老夫曾有幸与画圣会晤,虽只交谈两刻钟,却受益良多,也得知了‘画中三象’。”墨仙人呵呵一笑,“何谓三象?其一便是物象。画花鸟、人物、走兽、山水皆是物象。当今画物象的大成之作,便是徐仲皓的‘三百里江陵’了。其二,便是气象。”
童子问道:“可有画气象的大成之作?”
“九相法师擅画众生相,画圣称其颇具六道轮回之气象,李澹昨日那幅画,与九相法师的众生相有些类似的神韵。不过,还算不得有大气象。气象二字,囊括万千,不拘泥于纸间方寸。那日老夫问过画圣,何谓气象之大成者,画圣说的是当年圣人西逐妖魔,天下太平,生民康乐,这便是世间一等的大气象。”
童子听着墨仙人的话,心中幻想出一幅情景,圣人踞坐金殿上,握社稷作笔,以江山为纸,不由心驰神往,继而对画中三象的最后一象更加好奇,追问道:“那第三象呢?”
“第三象……”谈及第三象,墨仙人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画圣口中的第三象是‘天象’,自画圣飞升后,老夫思索了许多年,也没能明白,究竟什么是画中天象。画圣身在人间时,似乎也不曾画过天象。”
童子期待落空,有些失落。又幻想出一幅情景,画圣飞升成了神仙,拨云弄月,排星列斗,可不就是画天象么。
潘谷谈及画圣,也不免心生惆怅。
童子结束幻想,忽然问:“潘翁,那李澹能画出气象,算得上神品画师么?”
潘谷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虽无名,却有实。”
童子又说:“他竟这般厉害,画圣如他这般年纪时,也有这么厉害么?”
潘谷眉毛一动,又摇了摇头,感慨道:“今人如何与昔人比。”
虽这么说,却瞧着窗外纷纷白雪,想起了画圣当年的事迹。画圣那般人物,出世时就已经独领风骚,风华绝代,谁又记得他未成名时的模样?
过了一会,他收回目光,反身走到柜旁,取出一方巴掌大小的赤红桃木匣。
抽开匣盖,黄帛上躺着块黑里透红的墨,没有贴金的纹饰,仿佛由血凝成。
当年听闻画圣将于桃都山飞升,他耗费五年光阴,取北襄凌霄峰顶只在重阳日的日出之际凝砂的一铢丹霞、初秋跃龙门的金鲤额上红鳞、灵丘鹤丹顶的鲜血、江都宫仲夏的芙蕖……八十一种世间至红之物,凝成眼前这一块墨,名唤“桃都”。
“桃都”是专为画圣做的,但画圣那样的人物,信手一挥,就是虎啸猿啼,鸟集凤飞,何须在意笔墨优劣?自然,除画圣以外,也还有三位神品画师。可就拿徐仲皓来说,潘谷虽与他颇有交情,也曾送他许多好墨,却舍不得把“桃都”送出去。
李承舟飞升后,此墨就这么蒙尘了二十多年。潘谷曾有过如童子般的幻想,画圣下凡,用这墨画成一幅神作,成就一段传说。这却只是闲时虚无缥缈的遐思了。
童子只见墨仙人坐在桌前,时而皱眉,时而深呼吸,似乎在犹豫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水精灯里的寒脂快要燃尽。
童子欲添灯油,轻唤一声潘公,墨仙人侧了下脸,又看了那墨块一会儿,总算阖上匣盖。回头看了一眼柜下那两个花梨木官皮箱,拿起鱼首青铜罩,盖熄水精灯。
屋内灯光一灭,窗外的雪光看起来更亮了些,照见那木匣,红得煞人。
“童儿。”
“在。”
“出去一趟,把这匣子给那位郎君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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