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找不到缁水出海口,等到了朏明,海湾里又起了雾。起雾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齐人舟师很难发现自己,坏处则是天亮了也很难找到出海口,更难对着太阳测量纬度。只等到了早食,雾气方才散去,但这个时候海岸上已经有了舟楫。
二月并不是捕鱼的时节,要到三月才有小黄鱼回溯浅海,奈何粟价高涨,近海的渔户不得不驾舟出海,退潮时海滩上总能搁浅一些小鱼小虾,可以为食。起雾的时候渔户看不见外海落锚的郢师舟楫,可雾气一旦散去,两百五十余艘战舟组成的舟队赫然出现在海面上。
战舟上羽旌晃荡、军旗林立,阳光下更显现出一团光晕。浅海处的渔船顿时起了一些慌乱,令人奇怪的是有一艘渔舟没有避走,反而迎来上来。
“来者何人?”看着越来越近的渔舟,最靠近海岸的一艘大翼上的舟吏大喝。舟吏并未吓到渔舟上衣裳褴褛的渔人,只是他说的东莱语,谁也听不懂在说什么,直到后方为此战专门配置的翻译上前,才知道渔舟上渔人的要求。
“禀大王,渔人曰:若能予其粟米三石,可引全军入缁水。”消息传到熊荆的卒翼战舟,对方上前的要求竟然是这样。
“粟米三石?”熊荆错愕,这带路党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然。齐国上月粟价大涨,每石逾两百钱,非为卒无以得食。”传消息的军吏继续道。“为卒虽能饱食,却不能顾及父母妻子,故入海打鱼者众。”
“齐人多诈,未必能信。”军司马庄无地与熊荆同舟,他对齐人很不信任。
“试试未必不可。”雾一去舟师便开始寻找出海口,既然齐人能带路,大可以试试。
落锚于外海的舟师依旧在等待,前面的大翼战舟已经沿着海岸铺开,不过比侦查战舟更快,得了三石粟米的齐人没划多远便将众人引到一条不远的河水,他说这就是缁水。
按照地图,时水、缁水汇合成一条河入海,交汇点距离海岸大约七十多里。如果这是齐人使诈,那么全军要划行七十多里的冤枉路才能察觉自己上当。这时北面侦查的舟楫也传来消息,说找到一条大河入口,很可能是缁水。两条河必须选择其中一条。
“禀大王,渔人曰:北面是乃济水,非缁水。”军吏一通东莱话,问过渔船上的齐人才揖告。
“大王,臣以为齐人不可信。”庄无地对齐人并无好感,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他有些忌讳。“臣闻之,兵家孙武子便生于巨淀北面的乐安,若是……”
“为何不信?”熊荆当然知道孙武,吴师入郢就是伍子胥和他一起指挥的。不过陆离镜里,他看见黄澄澄的粟米刚刚搬上那艘破烂的渔船,船舱内就扑出来两个光屁股的孩子,他们抓起粟米就往嘴里塞,紧接着一个衣不遮体的女人把孩子拽了进去,最后把粟米全部搬进船舱。
“传令:沿南侧之水入齐。”熊荆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传令,沿南侧之水入齐。”没有人质疑熊荆的命令,战舟陆续起锚,放下了一直收紧的舟帆,乘着西北方航入渔人指明的缁水。
此时那艘带路的渔船就停在缁水入海口一侧,渔人蹲在船头一动不动,渔船上竟然冒起来炊烟。熊荆所在的卒翼战舟经过时,被拽进去的一个孩子又跑至尾舱,嘴里一边嚼着粟米,一边看着一艘接一艘的战舟出神。
“扔给他几个罐头。”北风下这孩子就披了一件破烂的葛衣,胯下***正对着这边,它已经冻得发黑紧缩,好似一个破了的陶制茶壶嘴。郢师是来伐齐的,不是来扶贫送温暖的,可熊荆心里还是不忍,这一刻他或许能理解孟子疾呼‘民为贵’的原因。
“大王赐肉。”战舟上的楚卒以为马肉罐头是赏给渔人的,喊了一句话后,几个罐头当即抛了过去,有几个落在了船舱里,有两个弹了几下,滚落到了海里。
渔人不懂楚语,也不知罐头里装的是什么,直到看见越来越远的楚卒对他做了几个砸罐头和吃的姿势,这才半信半疑的的开始砸罐头。罐头并不好砸,渔人最后拿了一块石头才把罐头砸开。罐头虽没有加热,可一旦砸开就肉香四溢。
“禀告大王,此确为缁水。”最前头领航战舟出人意料地传来消息。
“何以为证?”熊荆不解,他以为最少要三个时辰之后才能确定脚下这条是否是缁水。
“知彼司侯谍已登舟。”舟队绵延六里,彼此只能用旗语传递简单的消息,但知彼司接应的侯谍登舟是无疑的。这让卒翼战舟上的股肱羽翼大大松了口气,在海上他们谁也不敢出声,因为那是他们从来不懂的世界,但到了陆地,他们重新找回了自信。